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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楼》--内容
 
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话剧剧本-其它话剧 字数:  编辑:suyu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3/7/18 7:47:26  最新修改:2013/7/18 7:47:26  阅读:
《天下第一楼》
作者:何骥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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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话剧剧本,话剧台词

             《天下第一楼》

人物
卢孟实--福聚德掌柜的。
唐德源--福聚德老掌柜的,也是东家。
唐茂昌--唐德源的大儿子。
唐茂盛--唐德源的二儿子。
常 贵--福聚德的堂头。
罗大头--福聚德的烤炉的。
王子西--福聚德的二掌柜。
玉雏儿--卢孟实的相好,胭脂巷的妓女。
李小辫--福聚德的灶头。
修鼎新--福聚德的'瞭高儿'兼帐房;前为克五的'傍爷'。
克 五--某王爷的后代,食客。
成 顺--福聚德的徒弟。
福 顺--福聚德的徒弟。
福 子--唐茂昌的'跟包的'。
警察、宫里包哈局的执事、中人钱师爷、总统府的侍卫副官、瑞蚨祥的四爷、胭脂巷的女人、送花的伙计、食客等。


第一幕
时 间 1917年。夏。
地 点 前门外肉市'福聚德'。


正阳门(又称前门)外,堪称'天子脚下',人口稠密,市井繁华,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店铺、茶楼、戏院、摊位鳞次栉比。白天人群熙来攘往,入夜灯火辉煌,历经五百年繁盛不衰。
就在正阳门外,俗称前门大街的东边市房后面,有一条胡同,叫肉市口。每天早上天色微明,肉市就热闹起来,本来不算宽的街道两边,埋着沙马杆子,塔着棚子,里里外外摆满了卖猪肉的肉杠子,上面摆着从东四、西四'汤锅'挑来的鲜猪肉。到这儿来买肉的有附近饭馆里的采买,宅门里做饭的厨子,小户人家的主妇,偶尔也有宫里御膳房的太监。讨价还价,你买我卖,声浪纷然。到十点钟左右,肉尽人散,这里酒肆、茶楼的买卖开始兴旺起来。内城里的旗人刚起身,提笼架鸟,带着仆从,结朋携友来喝茶、聊天、听评书,一坐就一天。转眼就到了傍晚'饭口'的时候,肉市口里又换了另一番情景。原来,就在这条小胡同的两边儿,一家挨一家地开着密集的饭馆子,每家馆子都有独特的风味佳肴:正阳楼的涮羊肉、大螃蟹,东兴楼的酱汁鲤鱼,烧饼王的吊炉烧饼,天泰馆的小米粥……最有代表性的,要数声噪京城的烧鸭子(直到解放前后才叫做'烤鸭')。老字号'福聚德',就坐在这肉市口里。
道光十七年,一个操着山东荣成口音的唐姓后生,在正阳桥头,御用辇路的石板道旁,用两块石头支一条案板,摆了一个卖生鸡鸭的小摊儿。他为人和气,买卖公平,生意越做越精,直至用一枚枚辛苦钱在饭庄林立的前门脸儿买下一小块铺面房,立下他的百年基业。
如今,福聚德老唐家的家业已经传到第三代。门脸儿正中门楣上并排挂着三块匾,'福聚德'居中,'鸡鸭店'在右,'老炉铺'在左。这时的福聚德身兼三职:烧鸭子、生鸡鸭、'苏盒子'(当年人们吃春饼的各种熟肉,切好摆放在特制的木盒里,故而得名)。前厅左边摆着两只大木盆,是烫鸭毛用的,赶上旺季,大木盆里边热腾腾地装满开水,旁边坐满了人,一个个手脚麻利地拔着鸭毛。沿墙根,一排木架子上挂着开好生的鸭胚子,那鸭子都吹好了气,抹上了糖色,一只只肥嫩白生,十分好看。前厅右边是福聚德的百年烤炉,红砖落地,炉火常燃。炉口有一副对联:金炉不断千年火,银钩常吊百味鲜。横批:一炉之主。这是福聚德里最富神秘色彩的一隅。当年这座炉和烧鸭子的技术是店里的最高机密,坐在曲尺形柜台后面的帐房和二掌柜,除去支应柜上的事,就是牢牢地盯着烤炉,不许任何人靠近。
走进二道门是一个敞堂,两边分别是库房、柜房和开生间,后来又加了两间'雅座儿'。敞堂正中是一面描金富贵花的影壁,前面有个养活鱼的大鱼盆,后边有门通向'热炒'的厨房。(第一幕时除了影壁,其他的还都没有)
幕启时,正当饭口。肉市口里热闹非凡,各家饭庄子的厨灶正在煎炒烹炸,跑堂儿的招呼着客人,食客们磕杯碰盏。这几天,酒肆、饭庄的生意特别好。清朝的最末一个皇帝,在'子民'们'帝制非为不可,百姓思要旧主'的呼声下,由张勋保驾,又坐了'大宝'。紫禁城内外的遗老、遗少们顿时兴奋起来,翻腾出箱底里的朝衣,续上真真假假的辫子,满大街跑的都是'祖宗'。按照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表示心情愉快的惟一形式就是'吃',所以,肉市口里回光返照般地闹腾起来。
二掌柜王子西站在福聚德大门口,朝对过儿元兴楼饼铺,用手比划着。(此时,福聚德里还没有面案,饼和烧饼都是外买)
王子西 (比划着)荷叶饼,二百块!来人,去西边取十个烧饼,要热乎的。
【小徒弟福顺应声从王子西手里接过两个竹牌子,一路小跑下。
【一个身穿号衣的警察边喊边上,手里拿着一卷皱巴巴的旗子。
警 察 挂龙旗!挂龙旗!二掌柜的,你们怎么还不挂?
王子西 嗨,昨儿找了一宿,今天说去估衣铺定一面,由抽不出人来。
警 察 得了,我卖你一挂吧。(抽出一面)留神!马粪纸糊的。(端详着王)您这辫子怎么瞅着那么假。(用手去揪)
王子西 (叫起来)哎!得,您行好吧,这包炉肉丸子您拿回去熬白菜。
【警察接过肉,又叫喊着走了。
王子西 (试着劲揪了揪脑后的辫子)本来就是马尾巴续的。
【克五和修鼎新从雅座里出来。这克五是个公子哥儿,家里头大师傅的饭吃腻了,整天在外边泡馆子,是京城里有名的食客。他身后的修鼎新是个'傍爷',是专门陪主子'吃'的高级奴仆。他会吃、懂吃、能挑眼,各饭庄都知道,要侍奉好老爷、小爷,关键是这些当'傍爷'的。两人穿着清时的袍褂,梳着大辫,和周围气氛格格不入,像是刚从棺材里跑出来的。
【常贵在前面殷勤地引着路,王子西在下边迎着。
克 五 (吃得高兴,满面红光)常巴儿,刚才我上台阶的时候,你怎么说来着?
常 贵 (马上想起来)我说您是步步登高。
克 五 嗯,皇上刚坐龙庭就赐我们老爷顶戴花翎、绿呢大轿。
常 贵 给您贺喜,老太爷保驾有功还得高升!
克 五 那我现在下台阶呢?
常 贵 (全凭脑子快)您这叫后辈老比前辈高,五爷您赶明儿得超过老爷子!
克 五 (大笑)行,常巴儿,你这张嘴,能把烤熟的鸭子说活了。
常 贵 就怕没伺候好五爷,修二爷,您吃着还顺口吗?
克 五 比焖炉的香,修二爷你说呢?
修鼎新 (矜持地)还不错。
王子西 二位爷抬举。
克 五 (撒把常贵一把钱)拿去分分。
常 贵 (快步走到柜台前,把钱哗啦一声倒在装小费的长竹筒子里)五爷赏下了,咱们喊一声--
【幕后众声:'谢克五爷!'
克 五 得了,得了。(瞅见挂起的龙旗)皇上重登大宝,你们知道啦?
常 贵 知道,知道!您瞅这街面上够多热闹。
克 五 (俨然是个朝廷命官一般)头一天,皇上一口气就下了九道上谕,叫黎元洪退位,他竟敢拒不受命。我们老爷参本,请皇上赐黎元洪自尽。
常 贵 对,叫他自己个上吊。
克 五 可皇上心慈,说刚登基就杀人不好,可是念我们老爷一片忠心,钦赐紫蟒、花翎。
修鼎新 明天,克老爷要在府上扣谢天恩,用二十只鸭子,一只烤小猪。
王子西 是,是,一定准时送到!盼二位爷常来光顾,给小店满面增光。
克 五 (一摆手)修二爷,车来了吗?
修鼎新 候了多时了。
克 五 咱们下站是哪儿啊?
修鼎新 '新盛长'明儿一早开张,今晚上请您去吃头碗'鳗面'。
克 五 (不耐烦地)又是面条子,腻味死了。
修鼎新 这'鳗面'是梁武帝的长公子昭明太子从扬州学来的点心。用鲜活大鳗鱼一条,蒸烂去骨和入面中,清鸡汤轻轻揉好,擀成纸一样薄的面片,用小刀切成韭菜叶宽窄的细条,清水煮到八分熟,加鸡汁、火腿汁、蘑菇汁,烧一个滚,宽汤,重青,重浇,带过桥,吃到嘴里,汤是清的,面是滑的。
克 五 (听得动了心)让你这么一说,咱们就去给他个面子。(忽然打了个饱嗝儿)我也不能刚吃完了又吃啊。
修鼎新 华清池新添蒸馏水沐浴,一律西洋设备,水龙头都是金的,他们经理请您好几回了。咱们先去华清池洗个澡,您歇歇乏,消消食,然后去'新盛长'吃宵夜,您看怎么样?
克 五 你提调吧。
常 贵 二位爷慢走。
克 五 (回过头)常巴儿,下回来我还得考你一样新鲜的,看你小子长进不长进!
常 贵 常贵一定不辜负五爷的抬举。
【克、修二人下。
王子西 瞅模样,克五挺高兴,没挑出什么毛病来吧?
常 贵 (只是摇头,口干得说不出话来)
【小徒弟成顺机灵地把一碗凉得正可口的茶递过去。
常 贵 (一饮而尽)他说咱们的挂炉烧出的鸭子比焖炉的强。
王子西 谢天谢地!
成 顺 我一看克五那张脸就害怕,听说,有一回他带修二爷去正阳楼吃螃蟹,吃出蒸螃蟹没垫紫苏叶子,一脚就把桌子给掀了,吓得正阳楼两天没敢开门。
常 贵 都知道克五会吃,其实会吃的是跟在他后边的那位修二爷。原先他傍克老太爷,而今又傍克五爷,是个专门会吃的主儿。有一回,克老爷子去便宜坊吃鸭子,嫌擦嘴的手巾把儿硬,这位修二爷脑子快,想起来发面饼了,从那儿以后,咱们烧鸭子饭庄都得预备六瓣荷叶饼供主顾们擦嘴用。
王子西 他是旗人?
常 贵 浙江金华人,专门出火腿的地方。他说金华火腿所以好吃,是因为每做一批火腿的时候,中间一定要夹杂一只狗腿。
王子西 听着都邪性!
常 贵 他说,做什么菜都有这个道理,这叫狗腿--
【幕后一个浓重的山东口音叫喊起来:'成顺,得了!'
成 顺 (吓得拔腿就往烤炉跑)
常 贵 我听这声不对劲儿。
王子西 兜儿里没银子,烟瘾又犯了,按着点,千万别让那位听了去。(朝挂着门帘的柜房努努嘴)
【成顺托着一只枣红色油亮的大烤鸭上,常贵接过来小心地放在一只干净的铁筒子里。
王子西 骡马市东口'大门刘',今天常师傅不去了。
成 顺 (兴奋地)让我片?
常 贵 (点头)
王子西 你留神,片片带皮,一共一百零三片--
成 顺 (接)丁香叶大小,要是片出骨头来,马上打发我回家!(欲下)
常 贵 带两张荷叶饼,万一人家'四圈'没摸完,就得饿你个前心贴后心。
成 顺 哎!
王子西 打对过儿'全赢德'门口走,把车铃铛摇响着点。
成 顺 哎!(跑下)
【烤炉师傅--山东大汉罗大头上。他膀大腰圆,剃着光头,一手拿着檀木烤杆,一手提溜着一只鸭子。
罗大头 (把鸭子一扔)我不干了!
王子西 又来了不是?烤鸭、烤鸭,就瞅你这烤炉的,你不干,你们都得散伙。
罗大头 我罗大头自打跟师傅学徒起,没待过这么窝火的饭庄子!二掌柜,今儿什么日子?
王子西 五月十五。
罗大头 算大账的日子!从一早起,两位掌柜的没露过面,一个上武术馆,一个泡戏园子,他们福聚德不想干了,我大头不能跟着一块儿糟蹋手艺!
常 贵 咱们冲老掌柜。
罗大头 我对得起他们。庚子年八国联军烧了前门脸儿,要不是我从大火里抢出这块匾,没有今天的'福聚德'!混到而今,我大罗这兜儿里连个丁当带响的都没有了。我把话说下,今天少分我半成,我拔腿就走!
王子西 我的大爷,小声点嚷。
罗大头 (越嚷越大声)我还是别处不去,专奔对过儿全赢德烧鸭铺。
常 贵 大罗!老掌柜的病着,你是成心要他的命?
罗大头 常头,这不是做买卖的样儿!
【门帘一挑,钱师爷上。
钱师爷 罗师傅说得有理,对面正缺二位这样的,要想'跳门坎儿',我给递信。
罗大头 你是要账来的吧?干什么来的,你说什么,我们哥儿们的事搀和不着你!
钱师爷 你硬气!都是街面上混的人,谁用不着谁?
罗大头 我就用不着你!你小子吃钱使人、拉皮条、当中人,不是老爷儿们干的事!
王子西 钱师爷,我们大罗这几天心里有火,不是冲您。炉肉要'放汗'了,罗师傅,你去瞅着点。(推罗下)
钱师爷 不知好歹。
常 贵 您喝口热的。
钱师爷 (脸一拉)不用。(拿起柜台上的算盘)'同鼎和'的白面是一百大洋;'六必居'的甜面酱是五十;头前儿修鸭堆房,这是三百;加上新进的这批水鸭子,一共是六百二十块。请掌柜的出来见见吧。
王子西 都是老交情,您再抬抬手。
钱师爷 甭废话。
常 贵 您别生气,跟您说句过心的话,我们老掌柜一病,二位少爷轮流坐庄,我们这也是两个人四个主意,不知听谁的好。得,您多包涵了,回去跟几位掌柜的说句好话,再宽限几天,我给您作揖了!
钱师爷 (把眼一瞪)甭来这一套!跑堂的替掌柜的作揖,你不够格!今天了也得了,不了也得了,拿钱吧!
王子西 一个劲跟您说好的,好歹行个方便。
钱师爷 有钱没钱?没钱,别怪我不讲仁义!
(把手一招,拥进来四五个人,抬脚就要掀桌子)
王子西 (吓坏了)哎,哎!
【老掌柜唐德源上。
唐德源 (喝住)钱五成!
钱师爷 (收敛)哟,老掌柜?这一向好哇!
唐德源 你是来要账的?
钱师爷 (示意打手们退下)哪儿?我是来贺喜的。您这程子生意多好啊,可不像您老太爷刚买下这块地那会儿。
唐德源 那会儿,你在鲜鱼口人市当'力巴儿'。
钱师爷 (语塞了一下)满北京城谁不知福聚德的烤鸭子啊?得了,您就把这点钱赏下来吧,往后,我好给您办事。
唐德源 回去跟这几位东家说,今天是福聚德算大账的日子,我脱不开身,明儿一早二掌柜带着钱到各柜上去,一笔了清。常贵,包两只大鸭子,叫福顺先送钱师爷回去。
钱师爷 (不敢得罪,就坡下)我谢谢您,鸭子我不带了,拿张鸭票子就得了。
唐德源 给钱师爷取鸭票子,鸭子也带上。
钱师爷 (得了便宜,眉开眼笑)那我就拿着了。老掌柜,您好好养病。二掌柜的,咱们明儿见。(下)
唐德源 (坐下,喘气)
【几位客和一个伙计打扮的人进门来。
伙 计 掌柜的,来一个'苏盒子'。
常 贵 '苏盒子'一个--(下)
王子西 你是估衣铺的吧?这几天生意好啊?
伙 计 敢情!头年闹革命党那会儿收的估衣,两天就卖光了,急得我们掌柜的恨不能上棺材里扒去。
王子西 哎,我记得你小子辫子铰了呀。
伙 计 (小声)我是盘上了,革命来了盘上,皇上来了再放下来。
王子西 好,成井绳了。
【常贵把一个长六寸、高四寸的圆漆盒子捧上来,打开盒盖。
常 贵 一共十六样,酱鸡块换口条了。
伙 计 (闻了闻)是清酱肉吧?
常 贵 放心,'盐七、酱八',少一个花椒粒儿都不卖,您就吃去吧!
【小伙计捧'苏盒子'下。
王子西 (小心地向老掌柜)天儿不早了,下幌子吧?
唐德源 广和戏散了吗?
王子西 今天晚上全部《龙凤呈祥》,得过十二点。
唐德源 再等等。风水先生请了吗?
王子西 请了,他说子时准到。
唐德源 (拿起柜台上公众茶叶筒闻了闻)怎么让大伙喝茶叶末子?
常 贵 (掩饰地)这回张一元来的茶叶末子味儿特别好。
唐德源 (不再问下去)这几天买卖怎么样?
王子西 挺好,今天克五带修二爷来了。
唐德源 哦?没挑什么差池吧?
王子西 没有,订了二十只,还给了不少赏钱。
唐德源 常头伺候的?
王子西 是。
唐德源 告诉柜上,克五爷的赏钱给常贵二成。
常 贵 掌柜的,不用--
唐德源 你家里头紧,不用跟我客气。子西,账都清了?
王子西 清了,您过过目。
唐德源 大少爷、二少爷看过就行了。
王子西 他们……
唐德源 他们俩呢?又没来?
常 贵 啊,一定有什么事耽误了。近来二位少掌柜对柜上的事可挺上心的。南口儿全赢德不是要开张吗?二少爷买了一千头麻雷子,吩咐到那天不等他们放,咱们先放,崩崩晦气;大少爷也憋着一口气,说,非争出个高低来不可!您瞅,二位少爷这心气儿。
唐德源 (未置可否)子西,今天算完账,先把欠的钱拿出来,拉一屁股账还跟对过儿争什么高低!(见王态度不明)嗯?
王子西 (支吾地)啊。
唐德源 子西,你听见没有?
【罗大头拎着一只生鸭子上。
罗大头 (边走边喊)这是谁进的鸭子,这不是砸牌子吗?
常 贵 (向罗使着眼色)大罗,你再挑挑,一两只难免。
罗大头 (不理)全这样!这是贪便宜进的病鸭子。掌柜的,这鸭子我不能烤,罗大头的手艺伺候过宫里的太后。知道的,是鸭子不好,不知道还以为我大罗装熊呢!
唐德源 (拿起鸭子,熟练地捏捏)子西,这一批明儿赶早卖给汤锅,咱们不能用。福聚德有名声,全凭东西好,还是那句老话,'人叫人连声不语,货叫人点手自来。'
罗大头 有您这句话,罗大头气就消了。今晚天真好,我出去遛遛。
常 贵 早点回来,回头'说官话'又找不着你。
【罗大头下。
唐德源 大罗那口嗜好还没戒?
常 贵 戒不了,为口烟,把老婆也丢了。
王子西 听说他把老婆卖的那个主儿,人还不错,头年,那个女人还生了个闺女,倒比跟着他强。
唐德源 怎么也是他的结发之妻,老话说,好女不嫁二夫,好货不更二主--(想起刚才的事)子西,这批鸭子是你开的账?
王子西 是二少爷。
唐德源 他整天舞刀弄杖的,哪会看鸭子?你倒是跟着点。
王子西 我是跟着去的,我说--
唐德源 子西,你跟我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柜上的事全仗你,你得挺起来才行;对门再有三天就开张了,咱们的鸭子、葱、饼有一样不好,就是把主顾往人家那边请。
王子西 掌柜的,您跟老爷子待我的好,我一辈子忘不了,可我最近不知怎么了,添了个头疼的毛病,(做作地)疼起来呀,就觉着天也黑了,地也裂了--
唐德源 前几天,你说有个师兄弟?
王子西 啊,卢孟实,学生意的出身,而今是玉升楼的账房。
唐德源 也是咱们那儿的人?
王子西 荣成大卢营的,打小我们就在一块儿,哪天我领来您看看,方眉正脸的,有股子福相。听说,他娘生他的时候,就瞅见吹着打着,八抬大轿里坐着个胖小子……
唐德源 (不想听这些)他肯来吗?
王子西 正式心气儿盛的时候,谁不想往高处走。再者,他跟玉升楼掌柜的有仇,早不想在那儿干了。他来我退,让他掌二柜。
唐德源 这事我再琢磨琢磨。
常 贵 您累了,后边躺会儿直直腰。
唐德源 那俩孽障一回来就结账。(下)
常 贵 二掌柜,我多句嘴,自掌柜的接了柜上的事,一直是'自掌自东',您是他远房兄弟,拿二柜他放心,那卢孟实可是两姓旁人啊。
王子西 可再这么下去,我撑不住了。最要命的是今天这账,老爷子让我明天去还钱,我拿什么还?
常 贵 这么干,没进项?
王子西 (翻账)大少爷请名角支了五百,二少爷给什么'精武会'捐款,拿走一千。他们跟我要钱,我不敢说不给。老掌柜说我挺不起来,我得听着。没见老掌柜直请风水先生吗?气数要危!有一天,福聚德关了门,还得说是我闹的。
常 贵 老掌柜是个爱脸的人,怎么也得瞒过去。
王子西 瞒过初一,瞒不了十五。
【一阵喧哗,车铃声、马蹄声、人生、吆喝声,迭次而起。广和戏园散戏了。
王子西 散戏了,福顺!(见福顺睡着了,踢了一脚)又冲盹儿,快出去!
福 顺 (吓得跳起来,跑到门口)来哟,(打个哈欠)来吃鸭子,挂炉的,脆皮--
【三个人走进来。
常 贵 (迎上)几位爷,看完戏了?吃点什么?喝两盅?(让进一个单间儿)
【卢孟实上。他三十来岁,人干净利落,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一来就带来一股子生气。
卢孟实 子西兄!
王子西 嗬,说你你就到。常头,这就是我刚才提起的卢孟实。
卢孟实 常师傅,久闻您的大名,一直没得一见,今天幸会了。
常 贵 (打量着这个头是头、脸是脸的年轻后生)您客气了,常贵不过是个伺候人的。
卢孟实 不能这么说!不论写书的司马迁,画画的唐伯虎,还是打马蹄掌的铁匠刘,只要有一绝,就是人里头的尖子。听说,您有一批老主顾,您走到哪,他们跟到哪,哪家饭庄子有了您,等于拉住一批撵不走的客人。
常 贵 您过奖了。(送茶后,去招呼客座)
王子西 怎么,陪玉雏儿姑娘看戏来了。
卢孟实 (一笑)顺带办点事。
王子西 别遮遮掩掩的,出门在外,有个相好的不为过,别当真格的就成了。
卢孟实 我真是找她打听事的。我听说内联升有本不对外的秘本《履中备载》,你知道吗?
王子西 没听说过。
卢孟实 他们把北京城里王公亲贵们的穿鞋尺寸、爱好式样,全记下来了。
王子西 这是干什么?
卢孟实 比方说,贾府的老爷想巴结李府的老太爷,送双千层底、锦绣帮儿的官靴,就到内联升如此这般一说,内联升保险做一双正可李家老太爷脚的靴子,这份礼送的就又体面又可心。
常 贵 您是想……
卢孟实 我想咱们的饭庄子要是把北京城里头这些大宅门里老老少少的喜庆日子都记下来,碰上'三节两寿',咱们人到礼到,人家订咱们的酒席,早有准备;不定,送一盒子寿桃、寿面,让人家心里痛快,知道咱们细致周到,以后多有光顾。
王子西 你就是爱出幺蛾子,就是你们那个掌柜的不值当为他下这么大的心。
卢孟实 (长出了口气)
王子西 拿人不当人,要不大伯他不至于就……
卢孟实 (不愿提伤心事)也是他太老实,要是我--
【风水先生上。
王子西 先生来了,我们掌柜的候您多时了。
风水先生 子时还未到。
唐德源 我请先生来,是想--
风水先生 (打断)不必开口,先带我看看您的福宅。
唐德源 请。
风水先生 本家不要动。
唐德源 子西,你领先生去,我陪卢先生。
王子西 孟实,这就是老掌柜的。
【王子西陪风水先生下。
卢孟实 老掌柜,孟实给您请安。
唐德源 不敢当,坐。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卢孟实 我和子西兄这儿瞎聊,让您见笑了。
唐德源 想得不错,你把这些都对我们说了,不怕我们抢了玉升楼的生意?
卢孟实 船多不碍江,有比着的,才见长进。
唐德源 好。有个事,我想听听你的主意。
卢孟实 您说。
唐德源 就在我们对过儿,有家烧鸭饭庄要开张,门脸儿和我们一摸一样,连屋里的椅垫子、门口遮阳的帐子都不差分毫。那边掌柜的,原来是我这儿管账的;那边掌灶的,是我歇了工的。这家字号叫'全赢德',意思是全部的要赢过我们福聚德去,你说这件事,要是你怎么办?
卢孟实 到瑞蚨祥扯两丈红绸子,做个大大的红幛子,写上'前门肉市福聚德全体同仁贺',到全赢德开张的那天,掌柜的领头,雇一副锣鼓吹打过去贺喜开张,祝告生意兴隆。
唐德源 为什么?
卢孟实 咱们是江湖买卖,不干欺生灭义的事,有本事,买卖上见。
【风水先生边说边上。
风水先生 好地方,好地方,风水宝地啊!前临驰道,背靠高墙,尤其一边一条小胡同,这胡同叫什么名字?
唐德源 井儿胡同。
风水先生 '井'字,看看,低了就掉井里头了。
唐德源 您是说--
风水先生 房子太低,够不着福气!得在这儿起一座楼,两条胡同正是两杆轿杆子,这是一顶八抬大轿哇,前程无量,前程无量!
唐德源 先生,您说得盖楼--(见人多不便)请后边用茶。
【唐陪风水先生下。
卢孟实 (半思忖半自语)他说这儿是一顶轿子……
王子西 嗐,说是金銮殿也没用。
卢孟实 生意还不景气?
王子西 没有上心干的人。哎,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商量--
【福聚德的大少爷--少掌柜唐茂昌上,后面紧跟着捧角--'跟包的'福子。
唐茂昌 (边走边唱边琢磨)'刘备本是靖王的后,汉帝玄孙一脉留--'
福 子 (用嘴打着锣鼓点过门)
唐茂昌 这个'一'字,还是谭鑫培谭老板吐得好。
福 子 您这个'一'字,另有一股味,余派,余老板的味。
唐茂昌 是吗?(唱)'一脉留--'福子,我想把今晚上这几位角儿都请来,你说,他们来不来?
福 子 福聚德少掌柜的请客,他们准来!
唐茂昌 我得拜个师。
福 子 您要'下海'?
唐茂昌 老这么着不行,得让梨园行的捧捧我。
福 子 说不定,这几位老板陪您唱一出呢?
唐茂昌 (越想越乐)福子,这件事你要是给我办到了,福聚德你自由来往!
福 子 (眉开眼笑)谢唐老板!
唐茂昌 (接过常贵送上来的小茶壶)二少爷呢?
常 贵 还没回来呢。
唐茂昌 (发现卢孟实)这是哪位呀?
王子西 玉升楼的,我师兄弟卢孟实。
卢孟实 (迎上去)唐掌柜,我听过您的《乌盆记》.
唐茂昌 (顿时来了精神)哦?
卢孟实 在天盛,您那段反二黄,真有味,扮相也好。
唐茂昌 那天眉毛吊得不好,一高一低,您在台底下看出来没有?
卢孟实 (顺情说好话)没有,一点儿不显。
唐茂昌 嗓子也不太好,直'冒'。
卢孟实 您是'云遮月'的嗓子,调门儿低点好。
唐茂昌 哟!您跟余老板说的一样!(得遇知己)下礼拜,我有一出《探母》,我给您留座儿。
卢孟实 那太好了,(信口)我就爱听您的戏。
唐茂昌 (拉住)别走,咱们一块儿吃饭,您给我提提。
卢孟实 都是什么时候了,吃饭?
唐茂昌 我逢看戏、演戏都不吃饭;常贵给这位大爷拿只好鸭子带上。
卢孟实 谢谢您,鸭子我不带了,您记着我的座。(下)
唐茂昌 哎,让我的车送送!(思忖)这位怎么这么面熟啊,谁啊?
王子西 他是玉--
唐茂昌 (忽然想起来了)噢!瞅我这记性?玉连成那个唱小生的!
王子西 (无奈地)魔障了。
唐茂昌 (自语)有专听我的戏的,(兴奋起来)就这么着了,福子,明天下帖请他们,一个不许落。
福 子 这事我包了!嘿嘿,唐老板,我还没吃饭哪。
唐茂昌 常贵,包只鸭子给福子带走。
王子西 少掌柜,老爷子来了,在里头躺着呢。
唐茂昌 嗯。(整整衣服,下去见爹)
【福子挑了一只大鸭子,乐颠颠地下。
王子西 还不如搭棚舍鸭子呢,倒落个好名声。
常 贵 (打着苍蝇)唉,不是做买卖的样儿啊!
【忽然,后院里咚的一声,吓了两人一跳。
王子西 二少爷回来了!这个更邪,有门不走,跳墙。
【唐茂盛上。他一身武侠打扮,灰色缎子裤褂,腰间系一条宽丝板带,带穗上绣着一朵绿色的牡丹。
唐茂盛 听见响儿了没有?
王子西 听见了。
唐茂盛 (遗憾地自语)还得练轻功。常贵,不是这样打苍蝇。你看看,(运气)来了,来了!(拿起桌上的筷子'啪啪'夹住两只)得这么打。
常 贵 二少爷,我不会。
唐茂盛 不会,学呀!我也打得不好,我师傅往那儿一站,苍蝇就往身上飞。
常 贵 许是他刚吃完鱼。
唐茂盛 哪儿呀,用气。丹田气冲顶,嗳--(摆起架式)
【唐茂昌上。
唐茂昌 (厌烦地)要练,上西郊野地。
唐茂盛 你甭管我,你有你的嗜好,我有我的稀罕。
唐茂昌 看看你这身打扮,要学,学学林冲,人家懂得'夜尽更筹,听残滴漏'。王胡子算什么?草寇。
唐茂盛 (急了)你说王胡子是草寇?我告诉你,头年菜市口杀王胡子,我亲眼见过,人头落了地,还瞪着眼,张着嘴,把黄土地啃起一溜黄烟,是条汉子!
唐茂昌 得,得,我不跟你争,爹叫你呢。我劝你趁早套上件大褂,省得挨骂。
常 贵 (把一件大褂递过来)穿上点吧,二少爷。
唐茂盛 (不屑地披上大褂,下)
唐茂昌 (无精打采地)搭桌子。
【几个客人从小单间里出来,都有些醉。
甲 (争抢着)四哥,账我付。
乙 怎么着?看不起你四爷,一进门我就说了,我的东!
丙 (掏出一把钱塞给常贵)算账。
乙 (一把按住)不行!
常 贵 几位爷好义气!天子归位,连天好戏,几位明天还来,听完戏还是我这儿喝酒,轮流坐庄,怎么样?
甲 听堂子的,今天四哥,明天该我!
常 贵 好嘞!一共两块二毛六。账到柜!慢走。
【几个人说笑着下。
【几个徒弟把一张桌子摆在厅堂里,桌子放着账簿、笔砚、算盘。
【幕内,唐德源和二儿子吵起来,唐茂盛气呼呼地上。
唐茂盛 不愿意看见我?我还不愿意回来呢!别把我逼上五台山!
唐德源 (追上)远远儿地走,唐家三代正经买卖人,不缺你这样的!
【众人劝住。
唐德源 (气呼呼地)结账!
【唐家兄弟坐在桌子后面,唐德源靠在旁边的一张太师椅上。
唐茂昌 (向王子西)叫吧。
王子西 (打开账簿)都在二院候着,不叫的不许进来。常贵!
常 贵 (走到桌前)
唐茂昌 (翻翻账)常贵,这半年,你干得不错,按说该多分点,可眼下柜上手头紧,你是庄子里的老人儿了,拿一成零钱吧。
常 贵 (动了动嘴,欲说又止)哎。
唐茂昌 常贵,你有借支啊。五月你老婆病借三十,后来你五小子病又借二十,加起来就是五十,刨去借的,你还欠柜上二十块。
王子西 (在唐茂昌身边说了些什么)
唐茂昌 听说你家人口多,手头紧,可柜上也紧,容你半个月,下说还清。
唐德源 分三个月还吧。
常 贵 谢谢好掌柜。
唐茂昌 (瞥了父亲一眼)下一个。
王子西 先叫成顺吧,大罗还没回来。
成 顺 (站在桌前)
唐茂昌 这半年干得不错,送你大洋十块。(看看成顺的表情)不少了,别的饭庄子学徒的哪有零钱花,你得知足。
成 顺 我知足。
唐茂昌 钱在柜上存着,别乱花,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取。下一个。
【罗大头上,他吸足了烟,劲头儿不一样。
罗大头 掌柜的,该我了是不是?
唐茂昌 (例行公事)你这半年干得不错,该多分点,可柜上欠着账,拿不出多余的钱来,大家都得担负着点。
罗大头 (讨厌绕弯子)明说,你给多少吧?
唐茂昌 一成五。
罗大头 (顺手抄起烤鸭子的杆子,连上边勾着的鸭子一块儿扔出窗外)您另请高明吧!(掉头就走)
王子西 大罗!大罗!
唐茂盛 (不受这个)拿搪是不是?我还是不吃这一套,要走你就--
唐德源 (喝住儿子)大罗,你回来!
罗大头 老掌柜,你早晚耽误了这份买卖!(下)
唐德源 账先不结了!(对伙计们)你们先去吧。
【场上只剩下父子三人。
唐茂盛 不就是抢出来这么块匾吗?有功似的!全是您和我爷爷惯的。摔掌柜的,他也太--
唐德源 你住嘴!把账给我。
唐茂昌 (递过账簿)
唐德源 我问你,这半年透支多少?红利多少?结余多少?
唐茂昌 账是王子西算的,我看了,没记住,大概是--
唐德源 (打断,对唐茂盛)你说。
唐茂盛 (索性地)大哥看了,我没看。
唐德源 一笔糊涂账!你们就这样当掌柜的?你们这是存心要把祖宗留下的这份产业糟蹋喽!
唐茂昌 爹,您也病着,犯不着发这么大的火,说实话,我们俩各有所好,就是不愿意伺候这些个鸭子。
唐德源 混账!说话不摸摸脑袋,你们哪个不是吃鸭子饭长大的!你爷爷十四岁进京,两条板凳支以块案板起的家,买下这块地那年,正好生了你,爷爷给你起名叫茂昌,为的是咱们唐家祖祖辈辈守住这份家业。
唐茂盛 谁也没说把福聚德给卖了。
唐德源 你别说话!看看你那样儿;你妈就是生你落下病死的,不如不要你这个孽障。
唐茂盛 喝,您这话也太绝户了,没有我您活不到今儿。
唐德源 你这个不孝顺的东西,你给我走!
唐茂盛 我不孝顺?!你看看!(一把搂起袖子)这是什么?(胳膊上有一条伤疤)'割股疗亲',大哥你唱的戏里头有吧,那是假的,这是真格的!上回爹久病不起,是我割了这儿一块肉,放在您的药锅里,您才好的。
唐德源 (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唐茂盛 明白了吧?我的肉当药引子,您喝了病才好的。
唐德源 (忽然一阵恶心,大叫一声,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唐茂昌
唐茂盛 爹,爹!
【众人上,有的捶背,有的掐人中。唐德源依然呕吐不止,人渐渐支持不住了,众人都慌了手脚。
唐德源 (断断续续,声音微弱)子西--
王子西 我在这儿,掌柜的,您得挺住了,大夫这就来。
唐德源 (挣扎起来)我,不要大夫,去,快去请卢--孟--实……
唐茂昌 (惊诧)卢孟实?那个唱小生的?!


   --幕落


第 二 幕
第 一 场
时 间 三年后。
地 点 福聚德。
在福聚德三间门脸儿的地皮上起了一座大楼。楼下的敞堂还是当初的样子,舞台左侧搭起一道楼梯,登梯上二楼是呈┏┓形的十余间单间雅座,每间窗棂上都雕着花,有的还没来得及上漆,露着白木茬。新油的门柱,上灰勾缝的砖墙,四白落地的厅堂,挂在正中的金字老匾,十分气派。
[幕启:清晨,福聚德的伙计们还在酣睡。王子西上。
王子西 起,起,天都大亮了。
[伙计们从各个角落里爬起来,罗大头从楼上的雅座出来,伸着懒腰。小福顺把自己捆在柜台上,怎么也起不来,急得直叫。
福 顺 成顺师兄,快点帮我解开。
王子西 等等,我说你干吗哪?
福 顺 柜台太窄,睡着就往下掉,我就——
王子西 花花点子还不少,把这脑筋往学买卖上用点,你就阔了。
[给他解开。
福 顺 (一骨碌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站着)
王子西 还不赶快干活,叫二掌柜看见。马上让你“打回封”。
[伙计们忙活着把被褥抢进里间,扫地、捅火、挂幌子……
王子西 (照例吩咐)今天新楼头天上座,都精神着点,晌午没定座,晚上大掌柜拜师学艺,十四间雅座都换大席面——
(看见成顺从后面提溜活鸭子)留神它叫唤,二掌柜还没起哪!
罗大头 哎,搅了卢二掌柜的鸳鸯好梦,马上叫你小子“打回封”,走人。
成 顺 您瞅!(鸭子头夹在腋下,一只手攥着鸭嘴)
罗大头 (对王子西朝后院眯眯眼)那小娘儿们昨晚上又没走。
王子西 (笑笑)你少管闲事。(继续吩咐)挑好的先开四十只,告诉对门元兴搂、泰丰馆,晚上准备四百张荷叶饼,二百个吊炉烧饼,随叫随上要热乎的,赶早去天桥把昨天的炉肉折箩卖了:盯着熬粥、剥葱、砸烂蒜。(分配完活,他照例要去遛早儿、吃点心)
罗大头 三掌柜的,问你个事儿。
王子西 你说。
罗大头 前儿个来试工的那个厨于李小辫儿,今晚上来不来?
王子西 来呀,二掌柜说了,咱们而今起了楼了,是正经饭庄子,“鸭四吃”太老套了,得添热炒。
罗大头 听说,赶明儿提他当灶头?
王子西 (连忙回避)这事我可不知道,聘工请人的事归他。福顺,看住“抓彩”的匣子,不吃饭不许抓。
罗大头 (火上来了)弄个“跑大棚”的二流子货跟我争,你们可留神我乍刺儿!
王子西 这两天二掌柜的正为盖楼欠的债犯愁,你可别找不顺序。
罗大头 我举荐的卢二群,地道“荣成帮”、“抓炒王”王玉山的大徒弟,他为什么不用?
王子西 人家有话,凡是跟他们姓卢的沾边的,一概不用。
罗大头 这就显得他清白了,别让我——
王子西 哟,尽跟你聊了,差点误了我的热萝卜丝饼。
罗大头 萝卜,有什么吃头。
王子西 这你就外行了,好像牙萝卜绵白糖,搀上青红丝,玫瑰桂花蜜,上等猪板油和的皮子,上炉一烤,说是酥心的吧,它馅是整的,说不是酥心的吧,入嘴就化,去晚了就吃不上热乎的啦!(边说边笑着下)
罗大头 老泥鳅!福顺,买炸果子去。
成 顺 (机灵地端着热油条上)师傅,刚出锅,脆的。
罗大头 (边吃边琢磨)李小辫儿,还他妈的梳小辫儿。
成 顺 (捧着一豌豆浆递上来)听说这老头子倔着呢,说死也不铰。
罗大头 八成是辫子兵逃跑那年,大街上拣的。(大笑)
福 顺 (煺着鸭毛)人家说他会做“满汉全席”。
罗大头 呸。胳肢窝里夹菜刀,跑堂会的,什么好货!也就是他——(往后一指)请来当爷爷,我告诉你们,要是跟这路货学走挤了,这辈子甭想出头。你听见没有?(用手指重重戳一下福顺的额头)
福 顺 (被戳得差点摔进热水盆里)哎哟!
常 贵 (提开水壶上)叫唤什么?不懂规矩!
福 顺 (委屈地)不是我——
常 贵 又嘴硬,昨儿的事,二掌柜还没问你呢。
[一个衣履整洁的小后生上,手里抱着一精巧的竹筐,里面装着整枝的晚香玉。
后 生 大爷,您柜上定的花,给您送来了。
罗大头 这儿除了鸭子就是老爷儿们,没人要这个。
后 生 没错啊,肉市福聚德——
常 贵 (想起)许是玉雏儿订的,你等等,我问问去。(下)
后 生 (端详着大楼)大楼起得不赖呀,还带抓彩哪。(伸手)
福 顺 哎,你吃饭吗?
后 生 嗬,抓个粉盒儿、腿儿带的,我还没地方放呢。
[玉雏儿随常贵上.
玉雏儿 小生子,你来了?
[这个玉雏儿,人生得并不漂亮,但眉目间透着一种妩媚,一股聪慧;一身月白纺绸袄裤,清素淡雅中透着俏丽。
后 生 晚香玉给您送来了,您瞅瞅,七个须,八个瓣儿,多大朵儿。
玉雏儿 (拿起一枝闻闻)嗯。
后 生 这对玉兰花,是我们掌柜的特意挑出来的,送您闻香。
玉雏儿 (别在胸前)替我谢谢你们掌柜的。(掏出一个红封包)这你拿着。
后 生 您又给钱,谢谢您。(下)
玉雏儿 福顺,先养在水盆里,晚上一个桌插五枝,有黄叶儿记着掰下去。(四周看看)楼上门帘还没挂上?
常 贵 照您说的,浆去了,一会儿就送来。
玉雏儿 (欲上楼)
常 贵 这有卢掌柜的一封信,您给带去吧。福顺,跟玉雏姑娘上去看看还有什么不齐全的地方。
[玉雏儿、福顺上楼,下。
罗大头 嗬!成内掌柜的了,弄什么晚香玉,一股“窑子”味儿。
常 贵 你别看不起人,八大胡同的“堂子菜”在北京也是一绝。
罗大头 别让她吹了,白送我都不吃。
常 贵 你也太金贵了,宫里头的大阿哥吃了都叫绝,所以才送了她这个诨名叫玉雏儿,那意思是比宫里的御厨儿不在以下。
罗大头 福聚德算是发了,弄个婊子掌内柜,请个“跑大棚’的当灶头。常头,下半晌那个什么小辫儿就来了,咱爷儿们给他点颜色儿看看。
常 贵 (倒着开水,声音不大,却有分量)你手里又富裕了,是不是?
罗大头 自从他卢孟实掌二柜,我大罗够服帖了吧?他怎么老瞅不上咱爷儿们?
常 贵 就瞅不上你这个吃、喝、抽、赌、吹的人性。
罗大头 嘿!“勤行”里的大厨子哪个不这样?
常 贵 说白了吧,卢二柜就怕干咱们这行的让人瞅不起。
罗大头 瞅得起又怎么样?!他爸爸不是让玉升楼的掌柜给——
常 贵 大罗!你嚷什么?不要饭碗了!(解下围裙)
罗大头 你上哪?
常 贵 昨儿发的卖鸭血钱,家里头的在外边等着,小五又病了。
罗大头 你这一辈子就给那窝小的奔了,长大哪个也不孝顺你。
常 贵 指他们孝顺?我尽我的心吧。(下)
罗大头 成顺,李小辫来了,我先给他个下马威。
成 顺 哎!我就说我师傅是福聚德的顶梁柱子,名厨驼背刘的徒弟,御膳房烤炉孙老爷子的正宗。
罗大头 (满意地)嗯,他要问是哪派呢?
成 顺 什么哪派?
罗大头 傻了不是?!厨子分两派。一是大帝派,讲究色、香、味、形,文火细烧,原汁原味;一是菩萨派,讲究小打小敲,急火短炒,油重味浓,实惠造福。
福 顺 您呢?
成 顺 (机灵地)还用问,当然是大帝派。
罗大头 嗯,詹王大帝。
福 顺 不懂。
罗大头 就他妈的懂吃!说的是老年间,三皇五帝那会儿,有一天皇上山珍海味吃腻味了,把厨子头詹大叫上金殿来,问他天下什么东西最有味,詹大连想也没想,张口就说,盐最有味。皇上一听就急了,一拍惊堂木:“废话!这是戏弄本宫,拉下去砍了!”
福 顺 杀了?!
罗大头 杀了詹大。御膳房的三千厨子可不干喽,大伙捏咕好了,打那天起,谁炒菜也不放盐。皇上吃了不到两天,就认可了,天下真是盐最有味。为了给冤死的詹大出气,厨子们叫皇上让位七天,尊詹大师傅为詹王大帝。“詹王”就是咱们厨子供奉的祖宗,打那——
[卢孟实暗上,他见所有人又在听罗大头神聊,心里不满,咳嗽了一声。这一声很起作用,所有的人都立时忙活起来,连罗大头也拿起一根烤杆,漫不经心地端详着。嘴里解嘲地哼起了小调儿。
卢孟实 (两眼在店里一扫,顺手在烫鸭毛的木盆里沾了一下)这是烫鸭子的水吗?兑开水!
[成顺提起一壶开水兑进去,木盆里腾起热气。
卢孟实 (对福顺)下手。
福 顺 (把手下到滚水盆里,马上又拿出来,抬眼看看卢孟实,又第二次放下去)
卢孟实 (厉声)再兑!下手!
福 顺 (咬着牙再次把手下到水盆里,很快烫得把手抽回来)下不去了。
卢孟实 下几把了?
福 顺 三把。
卢孟实 三把鸭子,两把鸡,记住喽!(接过成顺的毛巾擦干手)福顺,昨儿个,鸭子是你送的吧?
福 顺 (连忙解释)我没送错,西总布胡同65号,吴——
户孟实 一句一句的,讲清楚了。
福 顺 昨天晌午十二点,三掌柜让我往西总布胡同65号送两只鸭子,我到那儿一看,是个大杂院,笼屉里蒸的窝头都是杂色的。我挨家问哪位吴大爷要鸭子,那些人直拿眼翻我。有个小子,说我是成心寒碜人,动手要打我。
卢孟实 实话?
福 顺 我要是说瞎话,天打五雷轰!
卢孟实 请三掌柜的来。
罗大头 这会儿啊,八成刚出致美斋。
[王子西提着一个小红蒲包,匆匆上。
王子西 (知道自己回来晚了,讪笑着)就为等这炉热萝卜丝饼。孟实,你瞅瞅,跟六国饭店厨房里的小六角瓷砖似的,都连着个儿哪,尝尝。(递过去)
卢孟实 (不喜欢这套)我吃早点了。
王子西 留俩给玉雏姑娘啊。
户孟实 (更不喜欢这种不合场合的玩笑)昨天送鸭子的电话是你听的?
王子西 是,听得真真的。声音挺年轻,说话文绉绉的。
卢孟实 这就怪了,你说没听错,他说没送错,这两只鸭子怎么下账?
王子西 肉烂在锅里,不是没糟践吗。
卢孟实 (拿起算盘)送鸭子的脚钱,烤鸭子的工钱,没卖出原价的损耗钱,加一块儿是四块六毛七。我这人不蔽着掖着,柜上起大楼欠着一笔子债,该算计的就得算计。
王子西 (闷声不语,脸耷拉得老长,嘟囔着)谁家的小王八蛋在这儿捣乱……
[玉雏儿自楼上下。
玉雏儿 得了,得了,这账归我出。子西大哥,楼上有两扇窗户没钉结实,您看看去。
[王子西下。众暗下。
卢孟实 以后额外的账都归你出。
玉雏儿 (一笑)把人都得罪光了,坐上“轿子”也没人抬你。
(打开手绢,把一块玉珮递给卢)
卢孟实 怎么在你这儿?(接过)
玉雏儿 你掉在床底下了。
卢孟实 (抚摸着玉珮)昨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了,想起小时候,娘为我买这块轿子形的玉珮,走遍了卢家营大集,我却拉着娘,哭着要吃榆钱糕……
玉雏儿 如今总算没让老人家白为你操心。
卢孟实 可惜他们都没活到今天,爹死在人家秤砣底下……
玉雏儿 (怕惹卢伤感,岔话)门口那副对子想好没有?
卢孟实 我托人请修二爷写去了。哎,我说,我把这个修鼎新请来当“瞭高儿”的好不好?
玉雏儿 (拾掇着柜台)怕他拉不下脸来。
卢孟实 克家抄了家,他连嘴都混不饱,还顾得上脸。哎,我想把楼上这些雅座都起上名字,按次序,什么“一帆风顺”,“五子登科”,“六六大顺”……
玉雏儿 (笑嗔地)盖楼的钱还没还上,又出幺蛾子,今天可是钱师爷要账的日子。
卢孟实 (望望四周,耳语)
玉雏儿 小心别露馅儿吧。
卢孟实 我叫你包的银包呢?
玉雏儿 (朝柜下努努嘴)
卢孟实 还挺像。
玉雏儿 你可真胆大。
卢孟实 不胆大,敢勾引八大胡同的人尖儿?(拿起玉的手)这金戒指不好看,明儿我给你打个翠的。
玉雏儿 (抽回手)别嬉皮笑脸的,谁知道你真的还是假的?
卢孟实 我起誓——
玉雏儿 得了,不怕你老婆找了来?
卢孟实 我休了她。
玉雏儿 她要是给你生个一男半女呢?
卢孟实 瞅她那丑样儿,生出来也是个怪物,我不要,(附在玉雏耳旁)我等着你,你得给我生个儿子……
玉雏儿 去!(把信交给卢)刚来的。
卢孟实 我不看。
玉雏儿 万一有什么事呢?
卢孟实 (漫不经心地看信,渐渐激动起来)这丑八怪还真生了……真生了个儿子!我有儿子啦,你看。
玉雏儿 (妒嫉、羡慕交集)是吗!
卢孟实 (兴奋地)常贵!告诉灶上,晚上添俩好菜,我出账,我得儿子啦!
常 贵 这可是大喜!那年我得小五儿,还请了三桌哪,二掌柜,这得摆席请客呀。
卢孟实 请,我请你们坐席吃八碗。玉——(这时才发现玉雏儿不在了)
王子西 走了。
卢盂实 (笑着摇摇头)
常 贵 (上)二掌柜,全赢德知道咱们大楼头天上座,他们减价二成。
卢孟实 哦?子西兄,开张抓彩的广告你登报了没有?
王子西 没有,我老觉得饭庄子抓彩头,不对劲儿。
卢孟实 嚯!常头,你说行不行?
常 贵 头年,泰丰楼开张倒也这么干过。
卢孟实 常头,你看住门口儿,有要紧的主顾千万拦过来。
常 贵 放心吧。刚才当家的说,多亏昨儿个您派人给家里头送钱,要不小五就烧坏了,常贵这辈子感激不尽。
卢孟实 孩子缓过来没有?
常 贵 已经不烧了。柜上也不富裕,这钱我一准还上。
卢孟实 (一摆手)欠债归欠债,该花的就得花,常头,你对福聚德有功。李小辫来了吗?
常 贵 在后院候了多时了。
卢孟实 成顺,去把罗师傅换下来。
[李小辫上。他五十开外,干瘦精明,脑后边垂着一条细小的辫子。迎面碰上罗大头,欲打招呼,罗不理,大模大样地坐到正当间。
卢孟实 这是新来的李师傅,今晚上掌灶,厨房里的事由李师傅支配。灶上的事归大罗。常贵,你把晚上的莱唱唱。
常 贵 (清清嗓子,有板有眼,如钢板剁字)拌鸭掌七寸、七寸糟鸭片、卤生口七寸、七寸鸡丝黄瓜,炸瓜枣七寸、七寸糟溜鱼片、清炒虾仁七寸、七寸油爆肚仁、烩两鸡丝中碗、中碗烩四喜大扁、烩什锦丁中碗、中碗烩“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李小辫 劳驾,您把后边这菜再唱一遍。
常 贵 烩“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时新菜名,就是大杂烩。
李小辫 噢,杂烩。
常 贵 三掌柜,鱼到了吗?
王子西 养在影壁前头木盆里。
常 贵 (接唱)干烧活桂鱼两尾、扒鱼唇三斤两盘盛、葱烧海参
三斤两盘盛、汤烧肘子两大个、鸭骨熬白菜两出海、什锦八宝豆泥、三不沾、带四鲜果、四干果、四蜜果、四看果、进门点心、干们碟儿。齐了!
卢孟实 烧鸭子每桌两只;荷叶饼、烧饼、小米粥随叫随上;爷儿们桌加“老虎酱”,女客桌上绵白糖。今晚上给大掌柜的拜师学戏,来的都是梨园行的名角,大伙好好干,我向东家要赏。福顺,给我开饭。(下)
李小辫 (系上“二尺半”,到大木盆前边捞起一条活鱼)
罗大头 (阴阳怪气)桂鱼有十二道刺儿,就是十二属相,万一被本命的那道扎着了就得玩儿完。
李小辫 (把鱼往地上一摔,鱼被摔死)会拾掇的,不能让它扎着!
罗大头 听说过吗?宫里头挂炉烧鸭子的孙老爷子,是我师傅。
李小辫 (不动声色)当今宣统皇上的御厨是我师兄弟。
成 顺 (上)师傅,鸭子该“燎裆”了.
罗大头 (大喝)拿烤杆来!
[罗大头托起檀木烤杆,从鸭架上轻轻一挑,挑起一只生鸭胚,鸭背朝着烤炉,快手把杆向上一抬,前手往右一拧,挂钩倾斜,悠着劲儿往炉膛里一送,鸭身荡起,飘过火苗儿,稳稳当当地挂在炉子的前梁上。
[看着的徒弟不觉叫起好来,罗大头满脸得意。
[李小辫刷地从怀里抽出一块红绸子,哗地铺在切冷菜的案垛子上,从柜里拿出一块清酱肉,当、当、当,手起刀落,肉切成薄片,倒成一个月牙形。李把肉片摆进碟子,托起红绸,鲜红的绸面上,连个肉渣儿都没有.
[众人不禁赞叹。
罗大头 (不屑)绸面切肉,天桥的把式。“满汉全席”,会吗?
李小辫 玩过几回。
罗大头 多少菜式?李小辫 一百零八样。
罗大头 为什么取一百零八样?
李小辫 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天上地下无所不包的意思。
罗大头 特色呢?
李小辫 冷、热、甜、咸、荤、素六样;寿酌不用米饭,喜酌不用桃包。(白了一眼大罗)其实也是百里搭席棚,中看不中吃的玩艺儿。
[罗大头正要借机性起,一个宫里打扮的人飞奔而至。
宫 差 谁是掌柜的?宫里包哈局的执事到了,快点迎着!
王子西 快去请掌柜!
常 贵 大少爷上蟠桃宫赛车去了,请二掌柜的应酬吧!
王子西 你们都先回避。(众人下)
(卢孟实边穿马褂边上,飞迎上刚进门的大执事。
卢孟实 (行清礼)给大执事请安。
执 事 免了。喝,什么时候楼都盖好了?老掌柜的呢?
卢孟实 老掌柜唐德源过世了,我是福聚德的二柜卢孟实。
执 事 明天宫里头要用鸭子。
卢孟实 是。
执 事 二十只,午时三刻从西华门进宫,先交包哈局验查,再送御膳房。
卢孟实 是。
执 事 有腰牌吗?
卢孟实 有。
执 事 叫送鸭子的带好腰牌,千万不能误了时辰。
卢孟实 您放心,保险误不了。(双手奉茶)
执 事 (喝了一口,打量卢)哪儿人哪?
卢孟实 山东荣成大卢营。
执 事 乡下这两年好吗?
卢孟实 倒是不愁吃喝,大执事想到乡下玩玩?
执 事 万一冯玉祥再往宫里扔炸弹,咱们也得找个去处啊?
卢孟实 您真会说笑话。
执 事 这可不是笑话,哪天紫禁城不叫住了,我就先奔你这儿,好歹是本行。(呷了口茶)昨天你们是不是接了个电话,让往西总布胡同送鸭子?
卢孟实 我们马上就送了,可没找着人。
执 事 上哪儿找人去,是皇上打着玩的。
王子西 哟,敢情是皇上,我还以为是谁家小——(忙自己打嘴巴)
执 事 这两银锞子,算是内务府给你们的赔偿。
卢孟实 这可不敢当,皇上通过的电话,我们马上摆香案供起来。
执 事 (悻悻地)民国了,没那么多说头了,咱们回客。
[几个民国士兵迈着僵硬的步伐上,后边跟着总统府侍卫处的一个军官,常贵跟着。
常 贵 王副官,您怎么往全赢德去畦,您不照顾我们了?
副 官 你们这儿太贵?
常 贵 贵人吃贵物,东西好哇1
卢孟实 就为您,我特意请了一个大厨子,原来同合居的头份红案。
副 官 我就听你这张嘴,就饱了。(发现大执事)这位——
卢孟实 (小声)宫里包哈局的大执事。
副 官 哦?
[大执事正在琢磨怎么和这位政府官员打招呼。
副 官 (朝大执事行了个军礼)您好!
执 事 啊,您好!(却不知该怎么还礼)
副 官 您别动。刚才那个礼是民国的,这个才是奴才我的。(说着按清礼请安)
执 事 (就势扶住)快免了吧。
副 官 当今“上边”好?
执 事 好。徐大总统好?
副 官 好。徐总统最尊重大清,常对我们说,我们是为当今幼主摄政的。
执 事 您太过谦了。如今皇上也崇尚共和,前几天还召见了洋派大博士胡适,还亲口念诵了他的七言绝句,(用读“四书五经”的腔调)“匹克尼克来江边”,这位老爷的诗,称得上是满汉加西洋啊。
[两个人都不自然地笑起来.
执 事 您执公,咱们回客了。
卢盂实 送大执事。
[大执事等下。
副 官 你跟他挺熟?
卢孟实 宫里常用我们的鸭子。
副 官 你跟他给我要一个宫里的物件,行不?
卢孟实 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呀。
副 官 大总统他们要的那些咱要不起。什么皇上写废的字啦,闻过的鼻烟啦,都行,清室一完,这些就都成古董了。
卢孟实 您脑子真好使。您再试试您这手气好不好吧。(对人)请玉雏姑娘来!
副 官 弄些针头线脑的糊弄人,我不抓。
卢孟实 您试试。
[玉雏儿换了衣服,笑容满面地捧起彩票。
副 官 (不经意地抽了一张)你那点心眼我都明白。
卢孟实 (接过彩票一转身,迅速做了手脚,惊异地大叫)哎哟!
副 官 怎么啦?
卢孟实 可了不得,您抓了个金戒指!
(众人愕然)
副 官 (喜出望外)真的?
卢孟实 我还能骗您!玉雏儿付彩。(朝玉雏儿使了个眼色)
玉雏儿 (会意,反身把手上的戒指用力退了下来)
副 官 我手气就是好,昨晚上“打四圈”,两把都是自摸。
卢孟实 您要走运,您瞅我这楼,八抬大轿的形儿,您要在这儿再请几桌,还得高升。
副 官 好!就借借你的福气。今晚上总统府六桌,下礼拜侍卫队给我订四桌,九月初四总理老太太生日走堂会,干脆也是你们来吧!
卢孟实 (记下)好嘞!
副 官 今晚上请的是段祺瑞的侍卫长,这可有关军机大事,侍候不好就得找碴儿干起来。
卢孟实 您别吓唬我。
副 官 前边都干上了,光同仁堂的三七止血散,我们就赊了好几担了。
卢孟实 会不会打到北京来?
副 官 没听人说吗?前边吃紧,后边紧吃,打进来也碍不着你。我走了。(下)
王子西 (不满)都照这么抓,三天就得关门。
卢孟实 玉雏儿呢?
王子西 回胭脂巷了。
[钱师爷带着要账的人上。每人手里都拿着要账的蓝布札子。
钱师爷 二掌柜,二掌柜,我们又来了。
卢孟实 您准时,这几位……
钱师爷 这位是六必居的,那位泰丰楼的,全恒钱庄的……
卢孟实 (不等听完)原来都是贵客!成顺,沏几碗好的来。
钱师爷 二掌柜,咱们今天不兜圈子,痛痛快快怎么样?
卢孟实 您说怎么办吧?
[一个脚夫上:“掌柜的,您这儿的洋面到了。”
王子西 我们这儿没买——
[几个巡警上:“掌柜的,我们来了。”
卢孟实 来得正好,几位辛苦维持着点闲杂人等。往里搬!
王子西 (不解)你什么时候买面了,怎也不——
卢孟实 (拉住子西)小心着点,要是掉包、裂口,撒了我的面,我可一个子儿也不给。
[脚夫们把一袋袋面扛进福聚德内。巡警们虚张声势地吆喝着。
卢孟实 (拿起算盘)奎祥本厂子盖楼的钱还欠六百加一月七厘六的利,这是……
[几个要账的人光顾着看洋面。
钱师爷 这面便宜?
卢孟实 福聚德没进过便宜货。官价,两块大洋一袋。
要账人 您买这么些干什么?
卢孟实 穷修门面富修灶啊。(继续打算盘,不小心碰掉一个银包,钱滚了一地)
钱师爷 二掌柜,买卖做得不赖啊。
卢孟实 过得去吧。上午宅门富商,下午衙门贵胄,这不,晚上总统府六桌,下个月总理老太太在这做寿,人都要累散了。
钱师爷 你可给福聚德赚大发了。
卢孟实 (体己的)买卖是人家老唐家的,我不过是替买看吃,就拿几位这段公事来说吧,依着我,一笔清,福聚德还在乎这点儿。
众要账的 那是、那是。
卢盂实 东家不干哪!换句话说,分月支取也有好处。几位柜上多得一份,我也好向东家交待,不过是几位多跑两趟。钱师爷,您是我们这儿的老中人了,您说,每月您来,我怎么样?
钱师爷 凭良心,卢二爷够朋友,可咱们行里有句老话:内怕长支外怕欠,了了账,您心里也清净不是。
卢孟实 我姓卢的做买卖,讲究的是个“信”字,如果今天几位逼我一笔了清,我砸锅卖铁也成全各位。可一样,往后咱们再不来往,福聚德不定各位的货,各位也别来我这揽买卖。几位是看眼前,还是看长远,几位自己掂量。
(不再理会,指挥抬面)
[几个要账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钱师爷 卢二爷,买卖不成仁义在,您先别上火,咱们谁跟谁,还不是给人家跑腿。
卢孟实 (不置可否)
钱师爷 这么着,卢掌柜的今天也忙,你们几位回去再跟各位柜上商量商量,您听话儿。
卢孟实 也好。给几位带上鸭子,挑大个的。(要账人下)钱师爷,留步。这个银锞子是皇上刚派人送来的,您做个念心儿吧。
钱师爷 (见钱眼开)这些事你交我了,福聚德开这么大的买卖,得让他们上赶着。
卢孟实 拜托了。
[钱师爷下。
卢孟实 (一下子坐在太师椅上,长出了一口气)
王子西 我说,你借印子钱了吧?
卢孟实 你过来。(耳语)
王子西 (惊诧已极)啊?!我的妈,我这腿肚子直转筋。(腿一软,坐下)
卢孟实 (大笑)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愣堵城门不堵阴沟!你支应着点,我去趟胭脂巷。(一身轻松)
[卢盂实下。
王子西 (越想越后怕)常贵。
[常贵上。
王子西 留神点门口,我得躺会去。(下)
(常贵坐在门口补围裙。寂静,听得见几声小贩的吆喝声由近而远。克五溜进来,他早没了当初的威风劲,一件绸大褂破了几个三角口子,鞋也塌了帮。
常 贵 (听见动静)谁?
克 五 常巴儿,还认得五爷吗?喝,大楼起得了,你们老掌柜想了一辈“轿子”,到了儿没坐上。
常 贵 是您啊,您找谁?
克 五 不找谁。(在店里寻摸着,眼睛溜过架子上的鸭子,咽了口唾沫)吃饭。
常 贵 吃饭?
克 五 怎么着,瞅不起我克五?甭瞅我们家犯了事,破船上还有三千钉哪。
常 贵 要不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呢。
克 五 当初你们请都请不来你五爷,我在哪家馆子里吃一顿,立时能招十桌人。我们家吃饭的碟子都是描龙的。
常 贵 那是。
克 五 皇上用五爪龙,王爷用四爪龙,七品以上只能用三爪,你知道我们家用几爪的?
常 贵 您家一定用的是五爪的,要不怎么能触犯龙颜,抄家没产呢。
克 五 常巴儿,你小子是聪明!你猜猜,昨天我找着什么啦?
常 贵 金条。
克 五 比那东西实惠。(从怀里小心地掏出一张纸)你们福聚德的鸭票子!
常 贵 这东西自老掌柜去世我们就登报作废了。
克 五 (急)什么?!这上边白纸黑字写着:“凭票取大烧鸭子两只”,有你们的大印。
常 贵 有什么也没用,废了。
克 五 嘿!这是大爷花了银子买来的,银子废不废?
常 贵 那会儿的银子,今天只能买一只鸭腿子。
克 五 (撒赖)那不行,今天这鸭子我吃定了!
(唐茂昌上。
唐茂昌 福子,把骡子牵到鲜鱼口去遭遭,让它落落汗。
常 贵 (忙站起来)大掌柜回来了,哟,怎么弄这么一裤管子土呀!福顺,快拿掸子来。
[成顺,福顺上,围着唐茂昌忙活。
常 贵 今天蟠桃宫的跑马赛车热闹吧?
唐茂昌 敢情,全是行家,涛贝勒、肃王爷、乐家五少爷。最出彩还是余振庭余老板,一下趟子就是碰头好,那精神,黑缎子小帽、梅花鹿皮坎肩,下身是皮套裤,锦帮靴、荷叶袜子带花边,中间一条搭膊,系得不松不紧,往马鞍子上一坐,嗒嗒嗒嗒,马蹄磕马蹄,跟戏台上唱快板一样,嗒嗒嗒、嗒、苍!真帅!
克 五 您来的是赛车吧?
唐茂昌 您看见啦?
克 五 您执鞭,名老生小叫天跨沿子。
唐茂昌 (来了精神)您看还行吗?
克 五 就是那匹骡子装扮得差了点。
唐茂昌 (十分重视)噢,您说!
克 五 讲究骡子前脸挂苏子,苏子上头穿珠子,跑起来嘀嗒带响,有个说头叫“蹄踏碎玉”。
唐茂昌 (佩服地)行家!您往下说。
克 五 当年,我爷爷执鞭,谭鑫培跨沿子,一路响鞭响铃,八面来风!
唐茂昌 (羡慕之极)噢!?这位爷府上是——
常 贵 (耳语)……
唐茂昌 噢,敢情是克家公子,失敬。
克 五 而今可不比当初了。
唐茂昌 想当初秦琼卖马那阵,他还不如您哪!您想他往荒郊一站,唉——(唱)“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兵部堂王大人相赠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欠你的房钱无奈何,只得来卖它——”
克 五 唐大爷这两句髯口儿真有点余派的味。
唐茂昌 (兴奋)是吗?克家公子要是没有要紧事,到后边咱们好好聊聊。
克 五 事嘛,有一点儿。您看,这是您柜上发的鸭票子,常巴儿他说什么也不给我。
唐茂昌 为什么不付给五爷?
常 贵 大少爷,这鸭票子咱们早登报作废了。
唐茂昌 对了,我忘了。这么着吧,就付五爷这一份,下不为例。
常 贵 大少爷,这口子可开不得。
[福子跑上。
福 子 大爷,车在门口等您去看行头,您倒是快着点呀。
唐茂昌 着什么急,也得容我把靠卸了,换上褶子!(欲下)
克 五 哎,唐大爷,我那鸭子——
唐茂昌 嗨!(接唱刚才的最后一句)“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下)
克 五 (得意)听见没有?赶紧伺候着!常巴儿,我吃一只,带一只,那只鸭架桩给我送家去。(跷腿一坐,要起公子哥的派头)
[常贵把王子西拉出来。
王子西 (呵斥)克五!
克 五 (吓得站了起来,见是王子西,又坐下)常巴儿,去泰兴馆给我端碗小米粥,买俩桃,要脆的。
王子西 克五,我们的鸭票子早作废了,你赶紧给我走!
克 五 你们东家许下我的!还告诉你,你五老爷不但今儿吃,明儿还来呢,就这样的鸭票子,我们家有一叠子呢!
王子西 (气急败坏)这位大爷,整天不着柜,一回来就添乱。
常 贵 这鸭子说什么也不能给他,许了克五一张,就得招出一千张来。
王子西 孟实也不在,你也不能把他打走啊。(急中生智)对了!我上武术馆找二少爷去,克五是个悚包,一吓唬,准走。(急下)
克 五 烤上了没有?大爷我吃了一辈子鸭子,还真不知道是怎么烤出来的。(走向烤炉)喝,怎么这么热啊?
常 贵 哎,你往哪儿跑啊,烫着!
[罗大头的呵斥声:“躲开,躲开!”上。
罗大头 谁他妈的跑这儿碍事来了?!
克 五 这不是罗大头吗?
罗大头 你还该我俩烟泡呢!
克 五 该你的,还你,急扯白脸地干吗!罗大头,我教你那手儿,试了没有?
罗大头 是比干着抽过瘾,你小子有两下子。
克 五 大爷我拜师傅学过。
罗大头 抽大烟也拜师傅?别吹了。
克 五 你不信?年轻那会儿,我爸爸怕我在外边胡来,染上病,想找个事由把我拴住,就花钱请师傅教我抽大烟,有约在先,如能成瘾,定有重酬。嘿,我还真争气,不到一礼拜我就上瘾了。你们知道克五会吃会抽,没听克五逛八大胡同吧,这都是我爹有见识。
常 贵 您老太爷真是“教子有方”。
克 五 师傅说,抽烟有三大好处:“却小病,伴寂寥,助思考。”罗大头,想学我教你,不收学费,三天让我吃一回鸭子,就全齐了。
[修鼎新穿得整整齐齐地上。
修鼎新 请问卢二掌柜的在柜上吗?
常 贵 你是——
克 五 (叫起来)修二爷!(扑上来一把抱住)
修鼎新 (不禁欷歔,但还是推开克五)五少爷,我先把公事了了,咱们再叙旧。请问,钱师爷说您这儿要个“瞭高儿”的?
常 贵 是是,我们二掌柜的没在,您先坐坐。
克 五 修二爷,全完了!咱俩冬天涮羊肉的紫铜锅子让少奶奶卖了铜了,那套吃螃蟹用的木槌、扦子都烧火了,最心疼的是埋在后花园那几坛子“佛跳墙”,全让讨逆军挖走了,我光闻了闻味儿,一口没吃着……
(王子西带二少爷上。
唐茂盛 克五在哪儿哪?克五!你老子协同张勋复辟是当今的罪臣,你不好好改邪归正,整天在烟馆、饭馆闹事,今天二爷要教训你!
克 五 干什么,干什么你?
唐茂盛 把鸭票子给我!
克 五 (不肯)
唐茂盛 (抢过来一把撕碎)出去!
克 五 干什么这么厉害?当初你爸爸上赶着叫我“衣食父母”,我还不理他呢。
唐茂盛 (火)你再说一句。
修鼎新 (见势不对)五爷,走吧。
克 五 (还嘴硬)我不怕他,他这大楼头一天开张打主顾,你不怕倒霉?
唐茂盛 (大吼一声)把大门给我上了!
[几个小徒弟高叫着,一片“上大门”的声音。
常 贵 (喝住福顺等人)二少爷,关起店门打主顾,这可犯大忌啊!
王子西 您吓唬吓唬就得了,可不能真打。
唐茂盛 (推开常、王)都给我躲开!克五,有种的你别跑!
(成顺、福顺摘幌子、上大门。王子西、常贵急得团团转。克五也慌了神,唐茂昌听见喊声也跑出来。
[卢盂实上。
卢孟实 这是干什么?大白天的上门板!
王子西 你可回来喽!(对卢讲经过)
卢孟实 这可不行!二少爷,当初怡和楼在庄子里关门打人,转年就关了张;再说今天尽是来看大楼的人,您就不怕砸了买卖?
唐茂盛 我豁出买卖不做了!
克 五 (躲在卢身后)哼,我今天就叫你打,不打你不是人!快来人看哪,福聚德的掌柜的打主顾——
唐茂盛 (一把椅子摔过来)
卢孟实 (用手架住)克五,还不快走,修二爷,拉他走!
[修等连拉带搡地把克五推下。
唐茂盛 克五!别让二爷碰上你!(众人拉唐茂盛下)
唐茂昌 干什么?不就一张鸭票子吗?给他不就完了。
卢孟实 柜上定了的事不能更改。
唐茂昌 你老有话说。你身为二柜,是给柜上了事的,你倒好,小事了大,大事了上房。我真不知道,这个买卖你是怎么当的家?
福 子 大少爷,该走了。
唐茂昌 这乱子要是出在晚上,我还拜什么师?(谛听)哪儿响啊?
成 顺 二少爷气得在后院打面口袋哪。
唐茂昌 瞅瞅把他气的,这要是——
王子西 (突然想起)哎哟,那面口袋可不能打!
唐茂昌 他不打人,打几下面口袋还不行,多事。(走到柜上把红纸包着的钱拿了一捆交给福子)走!
卢孟实 大少爷,这钱不能拿。
唐茂昌 你要干什么?我爹临终把你叫来,可没说把买卖让给你,福聚德我是掌柜的!福子,拿走。
[唐茂盛跑上。
唐茂盛 大哥!了不得了,后院的洋面口袋里装的都是黄土!
唐茂昌 (惊愕)黄土?!
卢孟实 大少爷,你听我说——
唐茂昌 (呵斥)反了你们!卢孟实,你等着跟我去见官,茂盛,把钱全给我拿走!
王子西 (着急得红了脸)大爷、二爷,黄土的事我可一点都不知道,全是他……
卢孟实 这银包里装的——也是黄土。
唐茂昌 (失声)啊?(手中银包落地,果然摔了一地黄土)
(众人愕然,惊恐。疑惑的眼光全部逼向卢孟实。
唐茂盛 (跳起来,吼声如雷)卢孟实——
卢孟实 (急)千万别嚷。成顺,赶紧关大门!
——幕落
第 二 场
[暗转,晚。
[福聚德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楼上雅座里坐满客人,传出磕杯碰盏,说笑谈论的声音。
[伙计们楼上楼下的忙活着。
[常贵俨然是此刻的指挥,他机敏、沉着、有条不紊,颇有点大将风度。
常 贵 (向楼上听了听动静,知道客人来得差不多了。走到影壁前边,侧身,向着后面厨房)李师傅,我这是八桌,客全齐了。热菜听信儿冷荤走——
[福顺等小伙计托着冷盘,鱼贯上场,穿过敞堂,上楼梯,按着常贵的指派,把菜肴分别送进各间雅座。
[楼下单间的客人招呼算账。
常 贵 (快步上前,撩起门帘)三位,吃好了?一共是三块六毛八。(客气话)我候了吧。(利落地把钱交柜、找钱、送客)外边黑,慢走回见。(把客人赏的小费扔进大竹筒子,趁空喝口茶)
修鼎新 这三位瞧着眼生。
常 贵 这几个是“高买”,您瞅穿的、戴的,多阔。专住大饭店,下大馆子,瞧准了金银首饰店,进去足买。买完一溜,影儿都抓不着。
修鼎新 你这双眼睛真是不揉沙子。
常 贵 看人也有窍门儿。这么说吧,您看见一堆人在那儿抢球,那准是美国人;一堆人在一块儿洗澡,那就是日本人;您要是瞅见一堆人在一块儿抢着付账给钱,那准是中国人。
修鼎新 (大笑)
福 顺 师傅,酒过一下巡了。
常 贵 (向修)我怕您开头站不惯,说个笑话解解乏。(腿脚麻利上楼,站在楼梯口,声音洪亮)拿生鸭子来瞅——
[小伙计们从鸭架上挑下一只只肥嫩白生的生鸭,用托盘捧着送进雅座。
[看生鸭子,是老年间烤鸭店的规矩。
[常贵熟练地托起一只生鸭,轻巧地单手挑起主客桌的门帘,侧身把鸭一亮,而后下楼。他下楼不踩台阶,顺着阶沿儿出溜,既快又没声响。
[小伙计们也依次把生鸭撤下,送到烤炉。惟独福顺下来最晚,一脸惊慌。
福 顺 师傅!这只让客人写上字啦——
[白嫩的鸭身上有个草写的“寿”字。
常 贵 修先生,您看看,这是……
修鼎新 (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这是范东坡的字,在鸭身上写字,一是防备你们以小换大,二是考考烤炉的手艺。讲究鸭熟之后,字还在,不走形。
常 贵 噢,告诉大罗,小心这只。修先生,您是行家。
修鼎新 (得意起来)范东坡算什么食客?他跟我吃过一次菊花火锅,便再不敢和我论吃了。
常 贵 (听得新鲜)哦?
修鼎新 常巴儿,你说,涮羊肉……
福 顺 哎,你叫我师傅什么?
常 贵 (宽容地)修先生不惯。您接着说。
修鼎新 涮羊肉的汤放什么才鲜?
常 贵 放点冬菇、口蘑、大虾钱儿。
修鼎新 范东坡也这么说。
常 贵 不对?
修鼎新 “鲜”字怎么写?
常 贵 鱼字边儿加个羊字。
修鼎新 北以羊为鲜,南以鱼为鲜,广和居有道名莱叫“潘鱼”,是当今秀才潘祖荫以鱼羊为鲜的道理,用羊肉汤氽鱼片。买鲜活的鲫鱼烧好汤,以它做底汤涮羊肉,那才成全一个“鲜”字。
常 贵 修先生果然高人一筹。您说做火腿必然放一只狗腿在里边,不知道是怎么个道理?
修鼎新 (笑笑)要想甜,放点盐。做莱懂得这个道理,味道一定好。做人懂得这个道理,一世无烦恼。
[幕后传来炒勺磕锅底的声音。
常 贵 (知是热菜出锅了)预备走热菜!(嘱咐伙计)炸、炒、烹、煎、烩,别乱了次序,李师傅头天上灶.不许你们欺生。去吧。
[伙计们托热菜上,每盘必先请常贵过目。
常 贵 这是主客桌儿的。梨园行的有位不吃香莱。小生子,把袖子放下来,桌上有女客……
[李小辫轻轻上楼,掀起门帘,悄悄看。
常 贵 (自一单间出)您找掌柜的?
李小辫 吃得怎么样?
常 贵 总统府要吃咸,梨园行要吃淡,行!
李小辫 全仗您提携,改日我另谢。
修鼎新 李三儿,你炒菜不尝底子?
李小辫 (翻了修一眼)你叫我什么?
修鼎新 ……
常 贵 他刚来,不懂,您——
李小辫 (不依不饶)掌柜还叫我声师傅呢,李三儿是你叫的?!
修鼎新 你,你凶什么?
李小辫 你不是当初了!别老想着欺负人!
常 贵 李大哥,等您炒菜哪,您看我了。
李小辫 (一摔围裙,下)
修鼎新 (气得手足无措)我不干了,我得走,二掌柜的呢?
常 贵 修先生,干咱们这行,您得学会忍哪。
修最新 我修鼎新从座上客成了侍候人的下人,一个下九流的厨子也能斥责我?
常 贵 快别说了,掌柜的就忌讳听什么“下九流”!
[—个军人从雅座出来,叫人去买烟。
常 贵 酒过三巡,鸭子上炉——
[几个胭脂巷的姑娘,花枝招展地上。
[卢孟实自楼上下。招呼姑娘们上楼。两个姑娘围着卢七嘴八舌地说着。
卢孟实 两个女人比一百只鸭子还吵。
姑 娘 (不依不饶)你说什么?谁是鸭子?
卢孟实 客都齐了,快上楼吧!(把她们推上楼)
某姑娘 掌柜的,门口还有“五十只鸭子”哪!
卢孟实 (没听懂,往外就走,正撞上进门的玉雏儿)
[姑娘调皮地大笑起来,下。
卢孟实 (赔笑)来了。(看看玉雏儿)赔了一下午的不是,还恼?
玉雏儿 门口有辆车,像是余老板的。
卢孟实 他来了。
玉雏儿 你们大少爷真有本事。
卢孟实 还不是我给他请的。
玉雏儿 那他还不得好好赏赏你?
卢孟实 赏我?差点送了官。
玉雏儿 (笑)是为那些黄土吧?
卢孟实 你还笑。
玉雏儿 我笑有本事的使唤人,没本事的听人使唤。
卢孟实 我没本事。(欲走)
玉雏儿 就知道跟我急。瞅我带什么来了?(拿出一个小食盒)尝尝。
卢孟实 (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玉雏儿 我们那边有个串胡同的老太太,每天下半晌挎个篮子沿街吆喝,酱鸭膀、卤鸭肝,什么都有。我们那儿八条胡同的姐妹,都爱买她的小菜下酒。
卢孟实 是挺好吃。
玉雏儿 就知道吃!都是从你这儿出去的。
卢孟实 这些东西又不能烤。
玉雏儿 不能烤,还不能卖?你不是嫌“鸭四吃”不热闹吗,不会来个“鸭五吃”、“鸭八吃”把这些下水都做成莱。
卢孟实 (兴奋起来)快拿笔来。
玉雏儿 (忙去柜上取纸笔)
卢孟实 (突然又沮丧起来)我这么上劲儿干什么,有那俩“搅屎棍”,什么也干不成。
玉雏儿 真是属风筝的,一会高,一会低。
卢孟实 线儿在人家手里攥着,高低由不得我。
玉雏儿 要是我就把线儿铰了!
卢孟实 铰了?
玉雏儿 不当大掌柜的,一辈子还是听人家使唤。
卢孟实 你说——
玉雏儿 你真的没想过?
卢盂实 老掌柜临终托付我,我这不是抢人家的祖业!
玉雏儿 怎么提得上抢?干好了,给天下人留下一个福聚德,也是你卢孟实一世的功德。
卢孟实 (不由钦佩玉雏不同一般的见识)你往下说!
玉雏儿 大少爷喜欢戏,就让他撒开了唱去。
卢孟实 那二少爷呢?
玉雏儿 交给我了。
卢孟实 (吃醋)那可不行!
玉雏儿 (笑骂)呸,我给他另找个好的。行了,有人给你生儿子,有人给你出点子,我的卢大掌柜的。
卢孟实 (仿佛重新相识)玉雏儿,我当上掌柜的头一件事,就是把你接出来。
玉雏儿 这种话我听得多了,再说吧。(欲下)
卢孟实 (深情地)我是真的!
[王子西急上,玉雏儿甩开手,跑上楼。
王子西 孟实,咱们要进的那五百只小白眼鸭,让全赢德高价拦走了。
卢孟实 咱们怎么一点不知道?
王子西 他们暗地里使钱了。
卢孟实 好,他不仁就许我不义。他们不是打听咱们怎么养鸭子吗?你找人去散风,就说鸭子肥全仗着通风走气。叫堆房的老头把鸭舍的窗户全打开。
王子西 这么冷的天,鸭子不得感冒啊?
卢盂实 嗨,把鸭子全轰我屋去呀!
王子西 明白了,明白了。我去了。(下)
卢孟实 福顺,给我请大掌柜的。
福 顺 二掌柜的,这会请……
卢孟实 快去!
[不一会,唐茂昌下楼来。
卢孟实 有点要紧事。
唐茂昌 (一脸不乐意)说。
卢孟实 咱们的鸭子让对过儿抢了。
唐茂昌 抢了,就再想法子买去。
卢孟实 是。可而今北京有三种鸭子,从运河来的南方鸭叫“湖鸭”,个头小可肉嫩;潮白河的“白河蒲鸭’,个儿大肉也肥,可货少;再有就是玉泉山的“油鸭”,骨头架子小油多,烤出来太油腻,点心铺用鸭油合适……
唐茂昌 (早不耐烦)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卢孟实 我就是拿不定主意进哪种,想——
唐茂昌 哪种好要哪种呗,这你也问我?
卢孟实 这是要紧的事,不问您我做不了主,还有最近小市上鸭毛卖不出价来,我想先倒给山货铺……
[楼上一个男人探出身:“鸭大爷,鸭老板,您怎么暗场就下了,听见鸭子叫啊?”(笑)
唐茂昌 杨老板您替我跟师傅解释解释,我这就来。还有什么,快说!
卢孟实 昨天起,定点关城门了,鸭子晚上进不了货,鸭血、鸭肠、鸭下水也运不出去,我想——
唐茂昌 行了,你看着办!(上楼)鸭子、鸭子,我都快让鸭子给咬死了!(下)
卢孟实 (暗暗一笑,看见修)修先生,还习惯吗?
修鼎新 二掌柜,我是耳闻您一贯平等待人,才来做下人的。
卢孟实 不能让人瞅不起我们做饭庄子的,是我这辈子的心愿。
修鼎新 瞅得起又怎么样?
卢孟实 自己先得瞅得起,别人就不敢瞅不起。
修鼎新 我看你办不到。
卢孟实 我要试试。我请你写的对子有了吗?
修鼎新 做对子讲究精致,或怡情悦性,或富贵堂皇,或着意秦人旧舍,或暗喻世态炎凉,不知你喜欢什么?
卢孟实 你琢磨了一辈子美食,跑了半辈子饭庄,你喜欢什么?
修鼎新 对于吃,我只喜欢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卢孟实 (望了一下修)这样的对子可不吉利。
修鼎新 可是实话。
常 贵 (上)总统府那几桌尽议论什么打呀杀的。
卢孟实 只要不在咱们这儿杀,爱杀谁杀谁。我上去盯着。(上楼)
[成顺手里端着一个盆,被罗大头推着,上。
罗大头 去,倒了。
成 顺 师傅,这可是拿枪的那桌上要的,二掌柜的直嘱咐别惹他们——
罗大头 哪这么些废话!去,远远地倒!
[成顺无奈,下。
罗大头 李小辫儿,我叫你能。(下)
[楼上管弦声声,几个人把唐茂昌拉出来。
唐茂昌 诸位都是名角儿,哪轮到我唱啊?
众 不唱,老板不收你!
唐茂昌 唱段《法门寺》。
众 不听,不听,反串,唱《起解》。
唐茂昌 来段《红娘》吧。(顺手接过小伙计的托盘)五姑娘,拉个过门儿。
[京胡起,唐茂昌将唱将舞,“将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
唐茂昌 现丑,现丑,入席,请!
[常贵同修鼎新捧着一盘大小包。
常 贵 成顺!这小子哪去了。去,给每个车夫一包炉肉,一个红封包,说清楚,这是咱们大爷赏的。
[两伙计应声下。
[李小辫上,样子十分焦急,王子西随上。
李小辫 常哥,你看见一盆红小豆了吗?
王子西 你放哪儿了?说话要上八宝豆泥了。
罗大头 (从烤炉边踱过来)八成忘了煮吧?
李小辫 下午就煮出来了。
王子西 改戏换拔丝山药吧。
修鼎新 这可是总统府那桌要的。
王子西 (急)那帮正找碴儿呢,这不是添乱吗!
孪小辫 (急得满头大汗)快,派人买绿豆糕!
王于西 成顺,快,南口几天义顺。
[成顺欲下,罗大头朝成顺使个眼色。常贵暗下。
罗大头 八道莱,四大碗,不是头等的大厨子侍候不下来。
孪小辫 (突然醒悟)罗大头,都是“勤行”里的人,别干损事!
罗大头 (瞪眼大叫)哎,你出娄子,别找寻别人!
王子西 得了,祖宗,楼上还有客哪!
[成顺空手上。
成 顺 没有绿豆糕。
罗大头 (幸灾乐祸)这下可褶子啦。
修鼎新 那些人吃不好,可是掉脑袋的事。
李小辫 (强硬地)脑袋掉了不过是个死,手艺栽了,是我一辈子的名声。
王子西 改菜吧,我跟掌柜的说去。
李小辫 不改!李小辫今天栽了,从此,再不掌勺。(解下围裙)告辞!
[常贵奔上,手里捧着一个纸包。
常 贵 (气喘吁吁)李,李师傅,绿,豆糕。
李小辫 (接过掰下一块,一闻)行。(掉头就往厨房跑,忽然又转回身)常贵大哥,李小辫这辈子忘不了您的恩义。(急下)
常 贵 (抹把汗)撤荤盘子,上手巾把,预备走鸭子!(下)
罗大头 (狠狠的)妈的,胳膊肘子往外拐!成顺,盯着出鸭子,撤火,我睡觉了。(下)
卢孟实 (上)李小辫呢?今儿菜不错,几位老板赏下了。后天,余老板家有个堂会,叫他去掌灶。
(李小辫边上边说:“气上足了,就撤火,出锅。”
卢孟实 李师傅!
李小辫 (阴着脸)二掌柜的,我李某没能耐,我到别处新鲜新鲜,(交围裙)
卢孟实 这是怎么啦?
李小辫 我李小辫从来不待“窝子买卖”。
卢孟实 福聚德不敢说,是江湖买卖,你这话怎么说?
李小辫 今天,咱们初来乍到,考咱不怕,给咱寒碜我可不干。
王子西 (在卢耳边讲了几句)
卢孟实 (听着脸沉下来)尽干些下九流的事。李师傅,你先后边歇会儿。
[李小辫下。
卢孟实 叫罗大头!
成 顺 他躺下睡了。
卢孟实 卷铺盖起来。
王子西 我说你少惹他,东家拜师,这节骨眼儿上——
卢孟实 叫!
[罗大头上,一脸不在乎。
卢孟实 (直截了当)豆泥是你倒的不是?
罗大头 不是。
卢孟实 大丈夫敢做敢当,别让我查出来,寒碜!
罗大头 (白了卢一眼)是我你怎么着?
卢孟实 我卢孟实做人讲究两样,在家孝顺父母,出门对得起朋友,你罗大头不可我的心!
罗大头 可不可心我吃的是老唐家的饭,你管不着!
卢孟实 我是这儿的二掌柜。
罗大头 我是老掌柜的爸爸请来的,你差得远了。
卢孟实 楼上有掌柜的,你上那儿嚷去。
罗大头 别以为我不敢——
[唐茂昌陪余老板下楼来。
唐茂昌 师傅,说话上鸭子了,您忙什么。
余老板 不吃了,大轴儿还一出戏呢。
唐茂昌 待会儿我叫人装暖壶里给您送园子去。
卢孟实 (迎上)余老板,您怎么走哇?
余老板 菜都不错,(拿出红包)这个给大伙儿分分。再给总统府那桌添俩菜,说我送的。
卢孟实 您来.就太赏脸了,还叫您破费。(向众)余老板赏下了!
[台上台下伙计们齐声高喊:“谢余老板——”
余老板 茂昌,一会你就坐下场门“场面”旁边。
唐茂昌 (受宠若惊)哎。
余老板 听我那句“昨夜晚吃醉酒和衣而卧”,留神“卧”字后边的甩腔儿,(唱)卧——
罗大头 (炸雷般地)东家,少掌柜!
[唐茂昌、余老板一惊。
唐茂昌 (怒)干什么这是?师傅,没吓着您吧?
罗大头 卢孟实他要辞我!
唐茂昌 辞你就走。
罗大头 您也让我走?!福聚德的烤炉都是我砌的,不看我也得看这些鸭子!
唐茂昌 还不拉住他!师傅您刚才说——
余老板 (一笑)怪不得他们叫你鸭老板呢,你柜上有事,我先走了。(下)
唐茂昌 (追)余老板,师傅!
罗大头 (不知好歹)掌柜的!
唐茂昌 (甩开大罗)我的事全砸在你们身上。从今往后,你,你,你,(指卢、王、罗等)谁也不许再跟我提一个“鸭”字!福子,走!(下)
卢孟实 (正中下怀,暗暗一笑)常贵,预备走鸭子!
——幕落


第 三 幕
时 间 八年后。
地 点 福聚德店堂。
此时是福聚德的鼎盛时期。雕梁画柱的大楼金碧辉煌,门前那块黑底金字的陈年老匾泛着辉光。门前停的是汽车、马车、绿呢大轿,门里进出的是达官显贵、商贾名流,福聚德已是赫赫扬扬,名噪京师。
今天是大年初六,饭庄店铺大开张。福聚德伙计们簇拥着王子西将那两块老年间的铜幌子,当当正正地挂在门前。而后,掌案的把砧板剁得当当响,掌勺的啪啪啪地敲着炒勺,账房把算盘拨拉得劈啪响,百年老炉中的炉火像浇上了油,烧得呼呼窜火苗子,这就是旧时买卖家讲究的“响案板”,以求新年里买卖兴隆。
福聚德的伙计们头脸干净,新鞋新帽,面带笑容,垂手而立,迎接着新年里的第一批客人。
王子西 福顺,盯着点门口,胡同口,有要紧的主顾先喊一声。
福 顺 (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放心吧,二掌柜!(下)
王子西 过了正五过初六,过了初六还照旧,说话这年就过完了。
常 贵 咱们大开张,对过儿大关张。
王子西 全赢德那掌柜的就不是发家的样儿,伙计多吃半个馒头,他都耷拉脸子。
常 贵 那边伙计也怪可怜的,跟掌柜的说说,怎么搭济一下。
王子西 这事他想得到,别忘丁,他爹也当过伙计。
常 贵 这十来年了,我都没敢问过,玉升楼掌柜的真干过那么缺德的事?
王子西 就为丢了几两金子,用这样的大秤(指墙上挂着的丈把长的大秤)把柜上的伙计,出门秤一次,进门秤一次。
常 贵 老爷子就这么窝囊死的?
王子西 要不孟实这么咬牙跺脚地干,心里窝着口气。
常 贵 今天大开张,怎没见他?
王子西 唉,头年一忙,我忘了给侦缉队送礼了。
常 贵 那可是些惹不起的祖宗。
王子西 这不孟实又打点去了。(拿出一张单子)这是今天的水牌,上什么菜你编排一下,下半晌瑞蚨祥东家、警备司令吴家有定座。我今天得赶致美斋头炉萝卜丝饼。
(常下,王欲下)
[唐茂昌带福子气冲冲地上。
王子西 (见脸色不对,小心地)大爷今天得空儿,没上戏园子?
唐茂昌 卢掌柜呢?
王子西 外出了。
唐茂昌 昨天我让福子拿五百块钱,他为什么不给?
王子西 他说“东六西四”分账是合同上写的,每月初一准把月钱送到府上去,额外的吗——
福 子 (狗仗人势地)额外的?这儿全是大爷的!大爷拿钱买行头置场面干的是正事,不像他拿钱养婊子!
王子西 哟,你可别这么嚷,玉雏儿而今顶半个掌柜的。
唐茂昌 (更火起来)你告诉他们,这儿是老唐家的买卖。把钱柜打开。
王子西 (为难)大爷——
唐茂昌 开呀。
[王子西无奈打开钱柜,福子拿钱。
唐茂昌 这几年,卢孟实在老家置产业,你知道吗?
王子西 这我可不知道。
唐茂昌 子西,你是福聚德的老人儿了,这些年我没理柜上的事,二爷又在天津,柜上的事,你得下心。
王子西 (怯懦地)是,我……
[外面一阵喧哗,福顺上。
福 顺 常师傅家小五儿,非要进来找他爸爸。
王子西 今天开张有忌讳,不许穷小子进门,叫常头出去。
[玉雏儿上。
玉雏儿 门口吵什么?哟,大爷来了?
唐茂昌 (爱搭不理地点点头)福子,走!
玉雏儿 急什么,歇歇脚,喝口茶。
福 子 我们怕闪了舌头。(随唐下)
玉雏儿 大爷怎么啦?
王子西 我也正纳闷呢。都说孟实在老家置了不少房产,你知道吗?
玉雏儿 您听谁说的?
王子西 我也不大信。
玉雏儿 孟实苦干了十年,有点积蓄不假,可是,他辛辛苦苦把个要关张的福聚德拾掇得名噪京师,就落了这名声,就太冤枉人了。
王子西 那是,那是。哟,我的萝卜丝饼!(下)
[几个衣着差不多的男人上,样子不像正经客人。
常 贵 几位爷儿过年好!吃饭请上楼吧。
某 甲 (打量着店堂又盯住玉雏儿)早听说你们这儿有个叫什么“雏儿”的,有手堂子莱的绝活。
常 贵 (接)我们灶头叫李小辫,最拿手“三不沾”,不沾筷子,不沾牙、不沾——
某 乙 (打断)大爷专门为堂子菜来的,有没有快说,少废话!
常 贵 (发现来人衣襟下有枪,示意玉雏下)爷儿们别急,我——
某 乙 (推开常)你躲开!
玉雏儿 别忙,我就是玉雏儿。
某 甲 (凑近)久闻大名了,在胭脂巷不出金子见不着您的面,今天伺候伺候我们爷儿们吧。
玉雏儿 (不紧不慢地)那是应当的,几位,想吃什么?
某 乙 (怔了一下)你会做什么?
玉雏儿 玉雏儿生在苏州乡下,会做的都是些乡间小菜。几位听我报几样:珠联璧合、富贵有余、连生贵子、百年好合、蓝田种玉、好事发财、雪里藏珍、合浦还珠、春苗飞絮、金玉满堂,不知几位是喜酌、梅酌、会亲酌呢,还是寿酌、羌酌、进学酌?
[几个人听傻了。
某 乙 (假充内行)什么酌不酌的,哥儿几个就是图个热闹,来个“金玉满堂”。
[其余的人随着附和。
某 甲 (留个心眼)咱们吃过见过,四大堂、八大楼都会过,你先说说什么叫“金玉满堂”?
玉雏儿 (不懂不忙,慢启朱唇)经霜乳唾好燕窝二两,用天泉水发好,银针挑去黑丝,加嫩鸡汤,好火腿,玉柱蘑菇烂煨成玉色;吕宋青鲨翅,不用下鳞,只取上半原根,用肘子、鸡汤、鲜笋、冰糖炖两天,煨成金色;小刺参滚内汤泡三次,鸡汁、肉汁,虾子汁烧成枣红色;再加三钱“西施舌”,七个乌鱼蛋,十枚银杏,配上笋尖丝,鲫鱼肚、香菌、木耳、野鸡片,烧几个滚儿,勾琉璃欠儿,下明油,倒挂出锅,盛在金托金盏四爪金龙钵里,叫做“金玉满堂”。
某 乙 (不由吐出一口气)我的妈哟,这得多少钱一钵呀?
玉雏儿 不多,有二两金子足够了。
某 甲 这莱也就给皇上吃吧。
玉雏儿 皇上倒怕没有几位爷的口福。(抖开一个极标致的围裙,就要下厨)
某 甲 (知道这个玉雏儿不好对付)我们几个今天不想吃金呀玉的,想试试你家常的手艺。
玉雏儿 好啊,一会我调一碗醋椒鸭丝汤,给几位醒酒好不好?常贵,请几位上楼吧。
[几个男人上楼。玉雏儿拉住常贵。
玉雏儿 我看这几个来者不善,您小心点。(下)
[罗大头上,身后跟着克五。
罗大头 你干吗老跟着我?
克 五 你带我瞅瞅鸭子,弄个鸭架桩也行。(贪婪地四处看着)
[福顺追上。
福 顺 出去、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克 五 干什么你们?告诉你们,五爷而今是“闻香队”的!
罗大头 怪不得老在饭庄子门口转悠呢!(众哄笑)
克 五 大爷隶属侦缉队,闻的是烟土!
罗大头 哈,这回你爸爸教你的本事可有用了。
克 五 罗大头!你身上就有烟!
罗大头 没错,烤一只鸭子两烟泡儿,刚才帅府赏的。
克 五 烟泡儿也不行,拿出来!
罗大头 帅府成箱的,有能耐上那儿闻去。
克 五 烟太多我就闻不出来了。(嘻笑)得了,给俩鸭脖子还不行!
罗大头 这小子成心捣蛋,别忘了,你还该我们二爷一顿打哪,我先替二爷出出气!(拿烤杆)哎,我的杆呢?
成 顺 (慌忙跑上)我,我这给您擦呢。
罗大头 (用手一摸)放屁!头还热着呢。
成 顺 (知道瞒不过去)是掌柜的让我——
罗大头 掌柜的是你祖宗?跪下。
[一个衣着整齐的小伙计快步跑上,用大拇指向横一划,这手势是告诉大伙掌柜的回来了。所有人立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垂手而立。
[卢孟实上。他人到中年,衣着华贵,面容丰满,一脸威严。身后跟着修鼎新。
[卢孟实向店里扫了一眼,坐在当年老掌柜的那把太师椅上。
卢孟实 (把手一伸)
[小伙计马上把一个蓝花白地的细瓷小碗送到他手上。
卢孟实 (呷了一口)欠火。
修鼎新 鸭汤欠火,告诉二灶添硬柴加大火。
卢孟实 (喝着,头也不抬)谁让他进来的?
修鼎新 (暗向克五使眼色,让他快走)
克 五 (反而凑上来)卢掌柜的,不用说你这儿了,就是王爷贝勒府,我也随便串胡同。我闻出来了,你后院有烟土!
卢孟实 赶走!
克 五 送我只鸭子咱们了事,要不然——
福 顺 走!
修鼎新 (小声)五爷,走吧。
克 五 修二,你敢情整天吃香的喝辣的,你没良心!卢孟实,你等着!(被众人拉下)
卢孟实 (阴着脸)年初四,谁出去看戏了?
小伙计 我。
卢孟实 看的什么戏啊?
小伙计 (支吾地)大、大戏。
卢孟实 戏票呢?
小伙计 (怯怕地)扔了。
卢孟实 瞎话!初四天唱的是落子。下作的东西,店规怎么写的,背!
小伙计 第、第九条,店员不许看落子、听花鼓,不许……
卢孟实 人家为什么看不起“五子行”?不能自己走下流!我看你是吃饱了,家里有富裕了,给我走着!
小伙计 (慌了神)饶我这回吧,再也不敢了,掌柜的!(向周围人求情,但没有人敢说话)
卢孟实 有人在东家那儿告我,在老家买地置房子,不错,有这事。做饭庄子的就不能置产业?就都得吃喝嫖睹走下流?我还想买济南府,买前门楼子哪!成顺!
成 顺 是。
卢孟实 你哪天办喜事?
成 顾 二月二。
卢孟实 龙抬头,好日子!(从修手里取过一个红封包)这是柜上送的喜幛子钱。
成 顺 谢谢掌柜的!
卢盂实 披红挂绿,骑马坐轿子,怎么红火怎么办。让那些不开眼的看看,福聚德的伙计也是体面的。散吧!
罗大头 (憋了一肚子火)等等,成顺动我的烤杆。
卢孟实 (不动声色)怎么啦?
罗大头 这是坏柜上的规矩!烤炉的不到七十不传徒弟,皇上都认可过。
卢孟实 (笑起来)皇上都在日本租界当了寓公了,这规矩早该改改了。
罗大头 别忘了你们当初是怎么把我请回来的,我一撂杆不干,福聚德就得关门。
王子西 (调解地)这是干吗?谁不知道,福聚德指着大罗一根杆撑着哪,啊?!
罗大头 (故意拿搪)今天我不烤了,你们另请高明吧!(甩手就走)
王子西 哎,楼上还有座儿呢。
卢孟实 走了,就再别回来。
罗大头 (爆发地)卢孟实!别跟我这儿摆掌柜的,你那点底别以为我不知道!
常 贵 (急拦)大罗!
王子西 这是干什么,散了!
罗大头 (甩开常贵)你爸爸怎么死的?攀着秤钩儿,蜷着腿,让人家拿大杆秤当牲口秤,憋闷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卢孟实 (脸色由青变得煞白,突然高声笑了起采,那笑声凄惨中带着一股昂扬,听着使人发抖)你——给我出去。
罗大头 别人五人六的,美得你几辈子没当过掌柜的,上这儿耍威风。
卢孟实 (大吼)走!
[众人要拦。
卢孟实 谁拦,谁跟他一块儿走!
[罗大头骂骂咧咧下。
卢孟实 成顺,拿起来。侍候下今天这些座儿,我升你当灶头。散!
(众伙计下)
王子西 (担心地)下半晌是瑞蚨祥孟四爷的座,这可是吃主儿。
卢孟实 谁候?
福 顺 我。
常 贵 掌柜的,我候吧。
[楼上某甲叫着:“堂子,叫玉雏儿给我们上汤啊!”某乙:“还得喂你一口啊?”淫笑。
卢孟实 (皱眉)什么客人?提玉雏儿干吗?
王子西 不知道。侦缉队打点好了?
卢孟实 不买账,看来想敲咱们一笔。
修鼎新 这是全赢德的地契、账簿,你盖章就过户了。
卢孟实 (感觉不适)留我晚上看吧。全赢德的伙计柜上的,愿留的都留下,千万别让他们没地方去,还有……(一阵眩晕)
王子西 (扶住)怎么啦?去后边躺躺。
[唐茂盛上。
唐茂盛 喝,门口的“气死风”都换电灯泡啦!
卢孟实 (强打精神)二爷来了,泡茶。天津福聚德生意兴隆?
唐茂盛 兴隆什么!
卢孟实 那地界好哇,前边劝业场,对过儿新明大戏院,热闹。
唐茂盛 地界好有什么用,人不行。
卢孟实 您那位新二奶奶,天津卫的人尖儿,连那些吃砸八地的都怵三分。二奶奶谁都不怕,就服您,对吧?
唐茂盛 (笑)你这都听谁说的?
卢孟实 我这儿有内线。
唐茂盛 她们这些姐妹,都不是省油的灯。
卢孟实 待会儿,就这吃饭,我叫玉雏儿给您做。
唐茂盛 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借点东西。
卢孟实 瞅您说的,这楼上楼下不都是您老唐家的。
唐茂盛 分号要修门脸儿,用点钱。
卢孟实 用多少?
唐茂盛 我大哥在法家花园起的那间馆子支了多少,我就用多少。
卢孟实 (知来者不善)行,过了五月节,我给您送天津去。
唐茂盛 哟,你跟我这打镲呀。
卢孟实 您看,这影壁得描金了,后院堆房要挑顶子……
唐茂盛 福聚德日进百金,还跟我来这套?
卢孟实 有进还有出哪。修先生,拿账来。
唐茂盛 (不看)这事就这么着了。另外,我还要借个人。
卢孟实 谁?
唐茂盛 分号缺个好堂头,我要常贵。
卢孟实 这可不行,饭馆让人服,全仗堂、柜、厨,您这不是撤我大梁吗?我给您换一个。
(示意王子西帮他一起说)
王子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爷要,就——
卢孟实 不行。有批老主顾不见常贵不吃饭。
[常贵自楼上下。
唐茂盛 常贵,跟我去分号。
常 贵 我?我,(望卢,卢气得说不出话)我也得安顿安顿家里头。
唐茂盛 还怕跑了老婆子?晚上的火车,票给你买好了。(对卢)银票你记着麻利开,我去瞅瞅我大哥,晚上,这儿吃饭、拿钱、带常贵。(下)
常 贵 (依恋地望着卢)掌柜的……我去了。
卢孟实 (欲骂无言,欲哭无泪,一拳砸在柜台上)
[几个男人酒足饭饱,下楼来。
某 甲 吃了一桌子,就最后那碗汤有味。
某 乙 你不说是谁做的?
某 甲 (对卢)掌柜的,你可真有生意眼,弄这么一棵“摇钱树”种在后院。哟,你怎么直瞪我?吃醋哇?哈哈……
常 贵 (扶住醉醺醺的甲)大爷,这边走。
某 甲 走?明天我还得吃“回头”呢,玉雏儿,明儿见——
(几个人下)
卢孟实 (把满腹怨气,憋闷撒向玉雏儿)你下来,下来,婊子!
(一掌向玉雏儿打去,突然,剧烈的头疼使他站立不稳,倒在玉雏儿身上)
王子西 快扶他后边歇歇去,这儿有我哪!
[玉雏儿扶卢下。
王子西 唉,不知道打哪就给你横插一杠子,想得挺好,一下子全完。
修鼎新 架不住,一个人干,八个人拆。
王子西 我头也直疼,出去遛遛。(下)
成 顺 修先生,熟了!
[成顺上。烤杆上挑着一只烤得焦黄的小鸡)
成 顺 你闻闻,香味都出来了。
修鼎新 我吃了一辈子烤鸭,还真没吃过烤鸡。
成 顺 这是罗大头的一绝,掌柜的都不知道。
修鼎新 (伸手去拿)
成 顺 (一闪)上回你让我烤炉肉,就让掌柜的瞅见了,罚了我半天工钱。
修鼎新 (不耐烦地掏出一块钱)拿去。(把鸡放到鼻子底下闻着,似说似唱,无不感慨)生前啼声喔喔,死后无处可埋,以我之腹,做汝棺材,呜呼哀哉,拿好酒来——(不禁伤情)
[李小辫悄悄上,学着卢孟实的声音,咳了一声。
修鼎新 (吓了一跳,把鸡忙往大褂底下藏)
李小辫 掌柜的一会儿不在,你们就闹鬼儿。
成 顺 修先生不知道怎么啦?
修鼎新 来,来,来,二位,有酒,有莱,今天修某我也和你们论一回吃。《易》称鼎烹,《书》称盐梅,说的是《易经》里写过做菜,《尚书》里讲过调味。我修家三代为官,可你们知道我最敬重的是什么人?
[李小辫与成顺不解地摇摇头。
修鼎新 就是厨子。(朝二人拱手躬身)
李小辫 你别拿我们开心啊。
修鼎新 真的!就连我的名字也与厨子有关。
李小辫 (不以为然地一笑)
修鼎新 (认真地)修鼎新,鼎者,器之名也,供烹调之用。革去故而鼎取新,明烹饪者,有成新之用。
成 顺 (茫然地摇摇头)
修鼎新 你手里的炒勺,就是鼎;面前放着酸甜苦辣五味佐料,你把它们调和在一起,做成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味佳肴,你就有生成之恩,和合之妙,鼎新之功。
李小辫 您太高抬我们了。
修鼎新 不,不,古人称宰相为“鼎辅”,说白了,就是掌勺的厨子。
成 顺 他喝多了。
修鼎新 (又喝了一口)大到一国,小至一室,都要有人执掌,古诗云“盐梅金鼎美调和”,就是比喻宰相用朝廷这个大炒勺做莱。
成 顺 (奇怪地望着修)他没喝几口呀。
李小辫 赶紧给他调碗醒酒汤,千万别让掌柜的知道。
修鼎新 掌柜的也是个掌勺的,你我就是他的“佐料”,你是咸的,我是苦的,罗大头是辣的。福聚德是他的炒勺,我看他到底能做出个什么莱来,什么也做不出来……
李小辫 快拉他去后院井台漱漱口,拿盆凉水擦擦脸。
修鼎新 我没醉——(被成顺拉下)
[李小辫欲下,忽然听到欷歔声。
[常贵面容凄楚上。
李小辫 常哥?(想起常贵就要离开福聚德)几十年了,说走就走,也是舍不得。
常 贵 (摇摇头)这块伤心的地方,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是伤心,小的儿他,他不能看不起老的儿。
李小辫 怎么啦?
常 贵 我这一辈子,骂,不许还口,打,不许还手,心里头流眼泪,脸上还得笑,我就为这一家老小奔……
李小辫 常哥,到了儿出了什么事啊?
常 贵 小五儿,他非去瑞蚨祥当学徒。
李小辫 好事啊,生在苏杭,死在瑞蚨祥嘛。
常 贵 可——
[传来福顺的应酬声:“孟四爷,您来了!”这一声喊,如同号令。福聚德的伙计们从四面八方跑上,各自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修鼎新上。与孟四爷寒喧。
孟四爷 我们的座儿呢?
常 贵 (擦干泪,格外精神地迎上来)楼上六号雅座。您瞅,门上雕着六子拜弥陀,今个儿正初六,四爷六六大顺,八面来风!几位爷,请!
[常贵引几位上楼,把他们送进单间,退出侧身站在门口。
常 贵 几位爷吃着、喝着,我唱唱菜单几位听听:酱鸭心、卤鸭胗、芥末鸭掌、鸭四宝、烧鸭舌、烩鸭腰、清炒鸭肠、鸭茸包。这是用鸭身上的舌、心、肝、胗、胰、肠、脯、掌十样东西做的鸭子莱,学名“全鸭席”,几位爷,想吃点什么?
孟四爷 好口才,你看着办吧。
常 贵 好嘞,慢等。(下楼他一向不踩楼阶,下到最后一阶时,腿突然一软,打个趔趄,正好被刚进门的王子西扶住)
王子西 (扶住)常贵,怎么磕磕绊绊的?
常 贵 (笑笑)没事。(下)
王子西 福顺,早上常家小五儿找他爹干吗?
福 顺 (靠近王,轻声地)小五儿想到瑞蚨祥学徒,人家不要。
王子西 为什么?
福 顺 说他爸爸是堂子。
王子西 常贵可不是一般的堂子,上到总统,下到哥儿大爷,谁不知道福聚德的常贵。
常 贵 (托四凉盘上)来了——(又转身向着厨房方向)粉皮拉薄,剁窄,横切一刀,多放花椒油!(上楼)
修鼎新 (望着常贵,感慨地)常贵是那份酸的。
王子西 你说什么?
[唐茂昌上,身后跟着罗大头。
罗大头 (喋喋不休)我是老掌柜那辈的烤炉,他当二柜的时候就瞅不上我,瞅不起我就是瞅不起您,瞅不起老掌柜……
唐茂昌 (打断)行了,这一道你就缠着我。
罗大头 您不到柜上来,不知柜上事,他哪来那么多钱买房子买地?他还想买济南府买前门楼子哪!
唐茂昌 你先回去。(罗下)孟四爷来了吗?
王子西 (殷勤地)楼上六号。
[唐上楼,常贵小心地拦住他。
常 贵 大爷,我在福聚德干了多半辈子,今天要走了,
唐茂昌 到哪儿去?
常 贵 二爷要起我到天津分号去。
唐茂昌 (不关心这些)去吧,到哪儿都是福聚德。
常 贵 (小心地)常贵在柜上几十年,没跟您张过嘴,今天有件事求大爷。
唐茂昌 说吧,说吧。
常 贵 我就一个儿子叫小五儿,他想到瑞蚨祥当个学徒,烦大爷亲口跟孟四爷说一声。
唐茂昌 就这事啊,行了。(上楼)
常 贵 谢谢大爷。(人仿佛年轻了)福顺,撤荤盘子,上手巾把儿,准备走热菜。(似乎想起什么,快步走到六号雅座门外)几位爷吃着,喝着,我念个喜歌给几位爷下酒。
(王子西惊异地抬头望着常贵。
常 贵 (面色绯红,声音有点发颤,清了清嗓)吃的是禄,穿的是福,八大酒楼全都在京都。福聚德,赛明珠,挂炉烤鸭天下美名殊。皮儿脆,入嘴酥,肥不腻,瘦不枯,千卷万卷吃不足!全鸭席,胜珍馐,三十元,有价目,食落您老自己肚,胜过起大屋。您看厅堂敞,楼上楼下好比游姑苏。更有美酒赛甘露,请君饮过,添丁添财添寿又添福——
[雅座里响起喝彩声和稀稀落落的掌声。门帘里递出一杯酒。
常 贵 (恭敬地接过酒)谢谢孟四爷!常贵平时不喝酒,今天四爷赏的,我一定干了。(一饮而尽。烈酒下喉脸更红了,他抖擞了一下精神)酒过一巡了,鸭子上炉。(下)
王子西 这个喜歌儿,就他添儿子那年唱过一回,今儿可是反常。
福 顺 瑞蚨祥东家在里边坐着,这不明摆着吗。
[唐茂昌、孟四爷自单间出。
唐茂昌 票是明晚上的,在庆乐,您可得来。
孟四爷 我准来,我带几位顺天时报馆的,叫他们写文章捧捧您。
唐茂昌 那太好了。您快入席,别送了。
常 贵 (托着莱盘,小声提醒)大爷——
唐茂昌 (想起)噢,四爷,我这儿的堂头有个儿子想到您柜上学徒,您给说一声。
孟四爷 哟,不是我驳您的面子,这事怕不成。
唐茂昌 常贵您认识啊。
孟四爷 不是认不认识,柜上老规矩,“五子行”的子弟不能在店里当伙计。
唐茂昌 怎么呢?
孟四爷 您想啊,二月二,五月五,八月十五年三十,柜上必搭大棚叫伙计们坐席吃八碗,到时候都是大饭庄子走堂会,要是他老子在下边伺候,他怎么在上头坐啊。
唐茂昌 有理,有理。您入席吧,明儿见。
[常贵失神地摇晃了一下。
王子西 小心菜!
[唐茂盛上。
唐茂昌 茂盛,我正要找你。(把唐茂盛拉到一旁)
[门外吵吵闹闹的人声,夹杂着外国话和狗叫。福顺慌张上。
福 顺 二掌柜,洋人来了。
王子西 又不是没见过,慌什么?
福 顺 他们都长得一个样,我怎么下账啊?
王子西 前门进,后门出,一人先交一块美金。
福 顺 我还不会洋文哪。
王子西 叫常头啊。
[一些洋人涌进店堂,叫着:“duck!”
常 贵 (迎上去)Hello,please up!Don't carry the dog!(请上楼!不要把狗带进来!)
洋 人 Why?
常 贵 这是饭馆的规矩,这儿有店规。
洋 人 (斜瞥着常贵)中国的狗怎么能进来?
常 贵 没有过,我们福聚德向来对中国人、外国人一个样。
洋 人 你就是中国的狗,跟在人后边跑。(边说边学,其他洋人开怀大笑)
常 贵 (压抑着的羞辱突然爆发)我是堂子,是伺候人的,可我是人,您不能瞅不起人!
洋 人 (大笑)人,dog!(一巴掌打在常贵脸上)
[洋人们涌上楼去。常贵直挺挺地站着。
王子西 常头,打坏没有?
常 贵 我,该打。该让人瞅不起,臭跑堂的……
王子西 福顺,你去应酬。
常 贵 (猛地推开福顺)我看他们还怎么打?!(登登登地上楼去)
唐茂盛 他想做福聚德的主,没门儿!抹了他,咱把买卖收回来。
唐茂昌 我是想收回来,可也得找个碴儿啊。
[常贵自楼上下。
常 贵 (面无血色,声音嘶哑)楼上鸭子两只,荷叶饼三十,高苏二斤,白酒——(突然,手往前一伸,人栽倒在桌子上)
修鼎新 常头,常贵!快,叫掌柜的!
[卢孟实急上,大家围着常贵呼唤着。
卢孟实 这是中风,人要不行。
修鼎新 他伸着五个手指头是什么意思?
王子西 一定有话说,快叫,叫!
[众人呼叫,因有客座,声音不敢太大。
常 贵 (艰难地张开嘴,气息微微)白,白酒五两——(说完头无力地垂在桌子上)
福 顺 常——
卢孟实 (捂住福顺的嘴)别哭。子西,叫辆车赶紧送医院。
唐茂盛 常贵我不要了,给我换福顺吧。
卢孟实 这会儿救人要紧!
[人们抬常贵下。
唐茂昌 卢掌柜,你打算怎么打发常贵?
卢孟实 有病给治,人死好好发送。
唐茂盛 你对伙计倒不错,可用的都是我们的钱。
卢孟实 我当掌柜的,不在伙计们身上打主意。
唐茂盛 那你就在我们身上打主意?
卢孟实 (不示弱)这话什么意思?
唐茂盛 福聚德日进百金,这么多钱都到哪儿去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
唐茂昌 先父临终没把买卖交给我们弟兄,而托付给了你,你可得对得起他老人家。
卢孟实 卢孟实问心无愧。
唐茂盛 你说,福聚德是你的买卖,这大楼的事都得你做主,有这事没有?
卢孟实 (平静地)有。
唐茂昌 这儿的钱、账、买卖一概不许我们过问,这话你说过没有?
卢孟实 说过。
唐茂盛 凡事不问我们的意思,你一个人独断专行,这事你干过没有?
卢孟实 全是这么干的。
唐茂盛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哪?
卢孟实 我看你们兄弟不是经营买卖的人,怕耽误了先人留下的这份产业。
唐茂盛 说得多好听,耽误不耽误,你干吗操这么大的心?
卢孟实 我愿意操心。这楼是我看着起的,福聚德的名声是我干出来的,店规是我订的,这些人是我一手调理的。这里的一个算盘珠子,一根草棍儿都是我置的,我不能糟践了它们!
唐茂昌 卢掌柜,话是这么说,可你别忘了,这份买卖他姓唐!福聚德到什么时候,我们也是掌柜的!买卖我们要收回来了。
[克五领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涌进店里。其中几个就是前半晌来吃饭的男人。
克 五 五爷我又来了。
卢孟实 干什么?
克 五 侦缉队!你这儿有人私藏大烟。
卢孟实 克五,说话要有凭据。
克 五 (指指鼻子)这就是。
队 长 (指挥手下)搜!
[侦缉队的人把福聚德弄得一片狼藉。克五等拉罗大头上。
克 五 (拿着一包烟土)瞅瞅,藏酒坛子里了!
卢孟实 (气得说不出话)你,你就这么不争气!
罗大头 掌柜的,四两都不到,克五他成心!
队 长 哼,下九流的玩艺儿,捆好拉出去示众。
[克五等人把大罗手脚对捆在一起。
一男人 嘿,借你们秤杆儿用用。
卢孟实 ……(晃然间,父亲当年受辱的情景,仿佛重现,不由人摇晃了一下)等等!罗大头是个烤炉的厨子,不是烟贩子。我愿意做证,福聚德愿保!
队 长 (斜视着卢)谁能保你呀?
[伙计们把眼光望向唐家兄弟,可是他们不说话。停顿。
队 长 谁是掌柜的?
唐兄弟 (指卢孟实)他——
队 长 掌柜的,跟我们去侦缉队聊聊吧?
罗大头 (大叫)福聚德早把我辞了,没别人的事!
卢孟实 (亲手给大罗解开绳子)大罗,我不辞你,好好烤你的鸭子,正经做人。
罗大头 (愣住了)
玉雏儿 (急上!扑向卢)孟实!
卢孟实 (笑笑拍拍玉雏儿的肩膀)刚才委屈你了。(抬起头,看着他亲手起的大楼)这“轿子”我到了儿没坐上。(解下腰带那块轿形玉佩,轻易地扔出窗外,昂然地随侦缉队下)
罗大头 (突然痛哭失声)掌柜的……我对不起你!
克 五 (跳上太师椅)从今往后,五爷还是你们的常客。常贵,赶紧伺候着!大爷我吃一只,带一只,鸭架桩给我送家去!
——幕落


尾 声
[福聚德店堂。唐茂昌坐在太师椅上。
唐茂昌 卢孟实走了,买卖我们收回来了。往后我和二爷掌柜,子西还是二柜,子西呢?
[王子西匆匆上,手里托着一个小蒲包。
王子西 (知道自己晚了,随机应变)热萝卜丝饼,刚出锅的,我给二位买早点去了。
唐茂昌 这些年,我们受卢孟实的气……
[福子上。
福 子 大爷,场面我都带来了,就这么一句“尾声儿”,他们老吹不好。
唐茂昌 后边练去。(继续)我们受气……
[一幕时那个警察上。
警 察 (边上边喊)挂旗,挂旗!
王子西 又挂什么旗?
警 察 换什么掌柜的,挂什么旗,您交钱吧。
王子西 (接旗端详)我说你们有准儿没准儿?
警 察 嗨,跟您这儿一样,甭管张三、李四谁当掌柜的,也得烤鸭子,不论皇上、总统、长毛、大帅,谁来也得吃鸭子,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没的说,给包一只吧。
(拿了鸭子,喊着“挂旗”下)
[玉雏儿上。
玉雏儿 (旁若无人)福顺,箱子套好了,别掉下来。
唐茂盛 玉雏儿,卢孟实回家怎没带着你呀?
玉雏儿 (恬静地)他家里有老婆。(朝门外)抬上来!
[几个脚夫抬着两块硬木漆金的对联上。
玉雏儿 孟实说,他这辈子该干的都干了,就差门口这副对子,临走打好了,请给挂上。
唐茂昌 (看)“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风。”
[脚夫们把对联挂好。
修鼎新 (心领神知)“好一座危楼,谁是主人谁是客。只三间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风”……差个横批:“没有不散的宴席。”
唐茂昌 (感到有点不大对劲儿,刚要说什么)
(幕后“尾声儿”曲起,这是热悉的京剧结束曲,一吹打起来,戏就该收场了。
(大幕徐徐落下,把一切关在幕内,只剩下那副对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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