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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皇后--内容
 
授权级别:普通授权与委托 作品类别:舞台剧剧本-快板 字数:  编辑:姜文社   编辑评分: 3
投稿时间:2010/1/5 20:23:11  最新修改:2010/1/5 20:23:11  阅读:
高原皇后
作者:姜文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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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原皇后

  二十五集电视连续剧本     

  时间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至二十一世纪初

  地点

  中国陕西某山区

  内容提要:姬长庚和孙子姬发、养孙女武七嬷前仆后继,洒血云梦山森林保护的故事。

  关键台词:把人活美,把事做美!

  第一集

  1.云梦山森林/民国年代/日

  云梦山上,云雾烟霞烘托映衬下,茂密的群山丛林色彩艳丽。

  丛林内,古木参天,枝叶相交,葛藤相连。雾霭班驳,飞泉瀑布,鸟鸣兽吼,生机盎然,神秘奇幻。

  一处潭水,隐于幽林里。

  一个少年,扛着枪,腰里还挂着一枝梢端垂着红缨子的亮金色短笛,来到潭边。

  潭里满是荷花。暮霭渐起,烟波似有若无。落霞扫过水面,荷花熠熠生辉。

  少年把枪放在树下,脱了衣服,站在水边,凝视着水里健美的倒影,眉毛一挑,嘴角是笑,收腹运气,张臂绷腿,身子扑向了影子。

  水下的少年,如鱼儿一般轻轻摇摆着身肢,游了十几丈远才浮出水面,又以各种姿势嬉水。腿臂痛击起的浪花,有数尺高。浪花渐小,是他仰浮在水面,有一下没一下,惬意自在地划拉着。

  微风吹来,水里涌起万千碎银片。一带金色,在花下碎银片里,荡荡悠悠。蝈蝈儿的叫声,则嘹亮。

  2.云梦山森林/夜

  少年弯臂作枕,靠在石边树身上,闭目养神。

  水里又起明色,是月轮滚上了山头。月有两轮,一在碧天,一在碧水,上下争辉,上下澄碧。

  少年(突然坐起,猎犬般屏气侧耳注神,片刻,满脸开朗,喊):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一棵大皂角树后,响起女子清脆的笑声。

  女子(从树后闪了出来):你这东西,八成是老鹰托生的,眼那么尖。

  少年全身肉筋公牛般隆起,手背上的血管因充血都鼓胀了起来,转过强健的脖子,瞄枪一般瞄住她不放,眼光饥渴。

  女子都有些不自然了。

  少年(咂了咂嘴唇):我心里眼里,只有你,对你,咋能不眼尖?

  女子:这几天孩子闹病,折腾得我一身臭汗,索性也到潭里痛快痛快。

  少年:难得一乐,得乐就乐。

  女子手指插在少年头发里,轻轻拨拉着。

  少年头不由自主随她手摇晃着。

  片刻,女子抽出手,拍了一下他光洁饱满的脸蛋,背转身脱衣。年轻的躯体渐渐裸出,优美的线条魔幻般变化着,姿态横生。脖子上挂着一只骨坠。

  少年:我身上都快着火了。你快入水吧,要不我就烧成一堆灰了。

  女子:我就爱看你火烧火燎的样子,偏磨蹭。

  女子边说边下了潭,嬉着水。

  少年(坐在潭边,手托腮望着女子,一动不动,半晌):麻利些儿,我都瞌睡哩。

  女子:你先歪草里睡一觉,我要洗个痛快。

  少年:没人拍我么。

  女子(把粉嫩嫩的嘴唇嘟个老高,如朵红花,突然又绽开,露出雪白的蕊子,笑了):你这货,孩子都有了,还那么爱撒娇。撒娇我也不理你,乖乖一个人睡吧!

  说罢,女子脆脆的笑着,向潭深处游去。

  3.云梦山森林/夜

  少年编了一个特大花环,挂于项上,最下端是一荷叶,恰好垂到裆部。又撷英采芳,为女子做了一个花冠。之后向水边走来。恰逢潭中女子掉头一望,不由咬住了那嫩光饱满的下嘴唇。银色的雾幕里,少年恍若在神话中。

  女子也采了无数荷花,串将成裙,系于腰上,步步涌莲,终于上得岸来。

  少年眼光炯炯注视着她。

  女子向少年一笑,明眸皓齿。

  少年眼里,愈发火焰熊熊了;抬脚迎上,举起花冠来,戴于她柔软的头发上。

  男女并立潭边,向水中欣赏着对方身影。

  男子一臂搭在女子洁白圆滑的肩头上,手则顺势搂着她天鹅般修美的脖项,另一手臂自然下垂。女子一臂从男子背后绕前来,手扣在他肚脐下面,一臂弯起,手按着自己的心口。月光自树枝间落于人体,玉色斑驳。刚出浴,娇童媛女,女如斜插芙蓉,男如明剑挺立。

  女子:没想到,我们逃难到这深山老林,倒像是做了神仙。

  少年:真是做了神仙,只知来了几年,不知今夕是何夕。

  女子:真的,借云梦山森林,我们回归了原始,活的是真实自我,冬衣兽皮夏放浪形骸,食山果兽肉而不食人间烟火,忘记了林外的丑恶与纷争,只沉醉于男欢女爱与自然之美中,就是神仙,也没有我们乐活。

  少年:感恩云梦山森林!我们的底细,除过云梦山森林,谁都不敢让知道。

  女子:那就让云梦山森林知道吧。云梦山森林,请听我说,我和他的奇遇。我家是本地富家,和本地驻军的马师长家有来往,我也就认识那一家。匪军,匪军,如今这乱世,军匪不分,匪是军,军是匪,都横行地方。马师长横行,少爷也霸道,谁招惹就丢命。那天,我坐轿行在街上,遇见了他和马家少爷。当时有一个老太太,因行动不便,绊了马家少爷一下。些些小事,那少爷竟掏出手枪,要打死老太太。没想到,枪响了,老太太没倒,少爷反倒在地上死了。就是他,向少爷开的枪。

  少年:我是军校毕业的,给马师长当副官,一直看不惯马家父子的行径。我家在乡里,父亲种菜,母亲卖菜,辛辛苦苦供我上的学。那天那个老太太,也提着一篮菜在卖。马少爷枪口对准老太太时,我就想起了我那辛劳的老母。谁能容忍母亲被欺凌?等不得马家少爷向老太太开枪,我先向他开了枪。

  女子:我早就想,老天不该让马家父子那种人,活在世上。他除掉那恶少,是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是真正的丈夫。我被他震服了。天下万物,我无所求,只求与他共死生。他在街上多呆一会,就多一份死的危险。我趁人乱,一把将他扯入轿内,让轿夫抬出城,然后就和他一块逃上了云梦山,隐身在了森林里。

  少年:我当时,本来是等死来着,没想到遇到这么一个女子,又有这么美的地方让我活着。对人世,我也别无所求了。

  女子(双手合十):愿云梦山森林,护佑我们白头偕老!

  少年(也双手合十):愿云梦山森林,护佑我们白头偕老!

  两人相视一笑,无限深情、幸福。

  少年将女子以最惬意的姿势抱了起来,让她那绵软如闪缎的肌肤,温热地紧紧贴住自己。

  女子:我们赛神仙。我们的女儿,自然就是仙女了。

  少年:自然。

  女子(下巴靠在少年肩上脖弯里,眼睑下垂,不见眼珠,只见两排墨针一般的睫毛):这阵,就想听听你吹笛儿。这情这景里,你的笛声,一准似仙乐。

  少年(放下女子,揪了一下她挺秀的鼻头):好好好,只要你乐,我干什么都乐。

  蹦蹦跳跳地去取笛子。

  女子把长长的衣带,在树枝上系了个秋千,坐了上去。

  少年回来,顺便轻轻一送,女子轻俏柔软的身子,便优哉悠哉荡个不停。

  少年持笛坐于石上,伸出粉润的舌头一舔笛孔,两片胭脂红的嘴唇一嘬,便把那满腔缠绵缱绻,向笛孔泻将而去。

  4.云梦山森林/夜

  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持金笛戴花环,无限风流别致,对着秋千而吹。

  秋千也似在随着笛声激扬飘荡。

  秋千上的女子,被少年美痴了。

  女子(突然一瞥少年,令):亲我,憨子!

  少年一愣,突然高仰头,一步一步走向女子。

  女子闭上了眼睛。

  少年一手扶住了女子的头,一手勾住了腰肢,俯下头去,丰厚润软的嘴唇,激情充盈、款款细腻、温湿轻柔地摩着女子那精妙绝伦的额头、眉尖、鼻梁……。

  女子倒下秋千,铺身草地。

  天晶如水,地明如雪。

  5.云梦山森林/夜

  突然,女子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6.云梦山森林/夜

  藏在密林树叶隙缝间,一双双凶狠狠的眼睛,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

  7.云梦山森林/夜

  少年(慢慢用嘴吻向女子耳边,轻轻吐出两个字):国军!(又深深吻了妻子一下,之后无事般站起身,向身后高山密林中,连声喊):好了,就来!好了,就来!

  边喊,边慢慢帮女子穿好衣服,臂搭自己的裤褂,肩扛猎枪,缓步而去。

  转过一个小弯,少年一把拉住女子,狂奔起来。

  8、云梦山森林/夜

  森林里,国军在追赶那一对少男少女。

  9、少年家门外/夜

  二人已奔到了家门口。

  他们的家,建在一处极险要位置,一夫把关,万夫难过。

  少年占好位置,装枪上药。刚才那撒娇美少年,眨眼间变为一铮铮硬汉。

  女子急进屋内。

  10、少年家屋内/夜

  炕上,一个婴儿正在熟睡。

  这是一个女孩,约六、七个月大。胖呼呼的脸蛋得红扑扑的,好像正在做着一个什么美妙的梦,竟咯咯地笑出了声来。

  女人喘出一口气,旋即又转身扑出屋外。

  外边枪声响了。

  11、少年家房外/夜

  少年已与国军枪战起来。

  国军虽人多,却施展不开,反被少年打死二人。

  国军停止了进攻。

  山脚下,马师长骑在马上,捻着马鞭。

  一会,几个国军押来姬长庚一家。长庚夫妻、大儿子、小儿子、大儿媳、出生七、八个月的孙女。长庚妻牵着三岁的小儿子,大儿媳抱着女婴。

  不远处,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伏在石头后面看着,是姜老四。

  马师长:老乡,听说过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马师长吗?

  长庚:听说过,没见过。

  马师长:今夜要让你们见识杀人不眨眼了,老子就是。

  姬家一家人都惊恐地看着马师长。

  马师长:山头住的那狗崽子,你们知道是谁吗?

  长庚:不知道底细,只知道是几年前逃难来的,老家遭了水灾。

  马师长:屁水灾。他是老子的副官。老子待他不薄,他倒打死了老子的儿子。老子就那么一个儿子。狗崽子绝了老子的后,老子能饶过他吗?(微笑)这不,到底查出他在这里躲着了。(脸一沉,枪逼着大儿子)带老子的兵,绕路上山头。要不,老子让你家也绝后。

  大儿子(摇头):没有别的路了。

  连连枪响。大儿子、大儿媳、女婴倒在血泊里。

  连国军的脸上,也是震惊的神情。

  长庚妻扑在死者身上,惨哭。小儿子也吓得大哭。

  长庚(脸成紫色,吼):我跟你拼了!

  扑向马师长。

  几个国军死死抓住了他。

  马师长(又枪口朝着长庚妻):还有路吗?

  长庚妻只哭。

  枪响,长庚妻倒地。

  马师长(枪口朝着小儿子,向长庚):不说,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长庚(浑身颤抖,声音哆嗦):别开枪,有法子。确实只有那一条路通山头。你们上不去,就用火烧吧。(软软跪地,哀叹)我愧为人啊!

  说完,长庚身子摇晃了几下,晕倒在地。

  石头后面的姜老四(悄声):好惨!

  12、少年家房前/夜

  国军放火了。

  火越烧越猛。

  大火从山底向山顶席卷而上,很快扑向少年的家。

  13、少年家房前/夜

  少年(冲女子大吼):快去抱孩子!

  女子进屋抱起女儿。

  二人跳出后窗,逃去。

  14、云梦山森林/夜

  少年一家人逃至悬崖边。

  15、悬崖边/夜

  夫妻二人站住。

  大火眼看着烧近他们。

  二人深情对望着。

  少年:跳?

  女子:跟你,死也没白活!(举起孩子)只是不能让孩子白活!

  少年:是不能让孩子白活!

  少年一脚将猎枪踹折,走至女子面前,仔仔细细为女子拢发。

  女子摘下脖子上的骨坠,轻轻戴在女儿脖子上。

  随后,父母一人伸出一只手,各抓住女儿一支小胳膊,高高举起。同时,另一只手相互紧搂,共同抬起头,望着高高托起的女儿,从容跳下崖去。

  16、百丈崖空中/夜

  突然,夜空中响起一串串清脆悦耳的婴儿笑声。

  特写:女儿那笑得快乐的脸。

  特写:父母伸直的手臂。

  特写:女儿那笑得幸福的脸。

  特写:父母惊诧的面容。

  特写:女儿那幸福而又快乐的笑容。

  特写:父母带着泪水的笑脸。

  这要长长的拍出一串串的婴儿与父母空中的特写。

  各个角度的。

  各个局部的。

  定格的。

  稍长时间定格的。

  ……

  ……

  终于,一声巨响。

  17、悬崖下,花丛中/拂晓

  女孩躺在花丛中,天真可爱地冲着天边的霞光咧着花嗗朵一般的小嘴笑着……

  脖子上,挂着那只妈妈的骨坠。

  长庚(牵着小儿子,来到女孩身边,心声):孩子,你爹是好汉,除了恶人。我倒帮着恶人,害了好汉。我是孬种,是你的仇人。

  女孩在望着长庚笑。

  长庚(流着泪,抱起了她,心声):从今起,你和仇人,是一家人了。(望着悬崖,心声)那么高的悬崖,这孩子掉下来,还好好的,真是怪事。奇怪,奇怪,奇事,常落在怪人头上。不知这孩子,将来会是怎样一个古怪的人?会有怎样神奇的事?

  姜老四(突然出现):姬长庚,我都看到了,这孩子的爹娘,是你害死的。

  长庚(抬头望着尚冒烟的远近山头):云梦山的林子,也让我毁了。(低下头)连我,也觉我可恶,恨不得自己宰了自己。要不是为了拉扯孩子,今天我必死无疑。活着,我就欠着云梦山的,欠着这孩子的。我的孙女死了,这孩子就是我的亲孙女。(又抬头瞪着姜老四)我会把她好好养活成人的。姜老四,要是有人知道这孩子,不是我的亲孙女,你就等着好结果吧!

  姜老四不言。

  长庚(厉声):我和这孩子,是亲爷孙,生死不改!听见了吗?

  姜老四(低声):听见了。

  长庚眼光凶恶地瞪了姜老四半晌,才牵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离去。

  姜老四(嘟囔):我手头有些紧,本来想借这事,敲长庚些钱。把他的,倒叫他给拿住了。

  长庚放开牵小儿子的手,从腰里抽出一把尖刀,也不回头,朝后一扬手,尖刀飞出,把一只正在姜老四面前飞行的麻雀扎落下地。

  姜老四(一下子跪在地上,怯声喊)长庚叔,我是个烂嘴,可我向你保证,咱俩就是成了仇人,我也不会让人知道这孩子身世的!千万千万,你可不敢杀人灭口啊!

  长庚没有答应他,也不回头,只是又牵着小儿子的手,大步走起了路。

  18.姬家屋内/五十年代/日

  少女灿烂的笑脸。

  一块红盖头,慢慢盖住了少女的脸。

  少女脖子上,一只骨坠十分抢眼。

  19.中山村/日

  山峁上,几十户人家散乱地形成一个村落。村里不过是半片破瓮扣墙头的院子,草顶泥地的屋子。村最边上的那户人家,是姬长庚家。门前,满是看热闹的大裆窄裉村妇和黑红脸膛的山男。一伙艺人,在吹吹打打。一群小布点孩子,则喊着“花花轿子四人抬,吹吹打打迎亲来”,在互相追逐嬉戏,滚得土人儿似的。

  几个女人,把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推上了花轿。

  那个女人(挣下轿来,吼):去他的,娘早坐过了。这东西,不是随便坐的。坐一回,就够了。

  一男人急急而来。

  那个女人:坐轿的不急,你急什么?

  男人:姜老四趁着姑娘出嫁,领着一大堆亲戚,上云梦山砍树去了。恐怕长庚老汉,要跟他们闹起来咧。

  那个女人:不就砍几棵树吗?长庚老汉真是,一辈子没当过官,当个烂林场场长,就跟疯了似的,孙女的大喜日子,也上了云梦山!

  男人进长庚家大门。

  不一会,姑娘穿着大红嫁衣,和姬长庚的小儿子姬小宝,背着枪牵着马出门,上马而去。

  姑娘身材丰满,鼻子挺拔,下巴坚毅,鲜嫩的皮肤,鲜白的牙齿,别是一双鲜亮的眼睛,轻轻一瞥,便传出万种风情,又饱览人间万种风光。

  小宝穿着半旧黄色军袄、军裤、胶鞋,头发半分不分,乌蓬蓬的,一双丹风眼则黑白分明,犹如润玉。显得既剽悍,又俊朗。

  那个女人:这下可热闹了。亲戚一堆在等着哩,新娘不坐花轿出嫁,倒骑马大闹云梦山去了!

  20.山路上/日

  姑娘和小宝正驰马行在山路上。

  几个扛枪的大汉迎面大步走来。

  姑娘(下马):大叔大哥打猎去了?见我爷爷了吗?

  小宝也下了马。

  一大汉:空跑一趟。都怪你爷爷,害得云梦山的林子让烧了,别说有狗熊豹子,连个兔影子也见不上。

  小宝沉了脸,牵着马,阔步高视,目中只天,跟一个大汉撞了个正着,几乎没把那大汉撞倒。

  大汉:眼睛叫鸡屎糊住了?

  小宝:气蒙眼!再说我爹的坏话,小心我不客气!

  那几个大汉目瞪口呆。

  姑娘(向小宝):找死不成?(笑向几个大汉)“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们比他年纪大,别跟他计较!

  小宝只大步走路。

  一个大汉:不信把他那犟东西,搬不到尿壶。追上他!

  那几个大汉便追了上去。

  一个抡着枪托,拦腰朝小宝砸去。

  小宝一闪身,躲过了枪托,且飞脚把那家伙踢倒,骑在他身上,挥拳狠揍。

  姑娘(一面往过赶,一面凄喊):小爹,他们要打残你,我也就一头撞死在这儿了,爷爷靠谁?

  小宝颓然。

  众大汉的枪托,雨点般落向小宝。

  小宝在地上翻滚着,忍疼不喊。

  姑娘(赶过来护住小宝,哭求):要打,就打我吧。我家就这根苗了,饶了他吧!

  那几个大汉才作罢。

  一大汉:不是看你还懂事,非打残你这小上辈不可。

  姑娘(磕头):谢大叔大哥了!小爹,快谢大叔大哥!

  小宝(瞪着那几个大汉):我只恨不能以一抵十,把他们全揍死,还谢他们个屁!

  姑娘(戳了他脑门一指头):说两句好话,就把你牙说掉了不成?

  那几个大汉倒笑起来。

  一大汉:这小子真犟,打死也打不软。“弓硬伤弦”,小子,这回有你家姑娘在,算你好运,日后再这么犟,又没你家姑娘在旁护着,小心吃大亏。

  几个大汉离去。

  姑娘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小宝。

  小宝倒一副怯怯的样子。

  姑娘(狠拧了两下他的脸蛋,哭声):我叫你长不大,我叫你不管好歹,只会任性!

  小宝坐地退缩着。

  姑娘:你还知道怕吗?你是个犟种呀。谁有你脖子硬么?天生刀砍的脖子,咋怨得人家欺负呢?(又揪住他的耳朵,摇着)要这耳朵出气咧?拿刀子割掉算了。掰着你耳朵,说了又说,叫你别逞强,人要紧。你就是当耳旁风,到底惹祸了。(又哭)祖宗、先人,你这个样子,叫我咋能放心走么?

  小宝:我再忘了姑娘的话,就学狗叫。

  姑娘(又破涕为笑):上辈,我都不好说让你难听的了。你真跟狗一样,记吃不记打!快走吧,爷爷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21.山坡上/日

  云梦山的一面面山坡,有的草木不生,苦黄一片,有的即使有树木,也稀稀拉拉,且多矮小不成材。水断流雾不起,失却了原先的神秘奇幻。

  偶尔才有一面山坡,树木比较稠密,成材的也比较多。

  姜老四正领着十几个汉子在砍树。他已三十来岁了。旁边山路上,还停着一辆马车。

  一汉子:老四,上头已叫姬长庚,当了云梦山林场的场长。那可是个老烈货,今天要碰上他,咱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姜老四:放心,他虽被上头任命了,还没上任哩。今天他孙女又出嫁,他不会来的。就因他是个老烈货,我今天才雇你们帮我砍木头来的。这多年,我就凭砍云梦山的木头,养儿育女。

  一汉子(不等他说完,抢着说):外还加养野女人啊!

  姜老四:呸,我是固塬有名的正经男人,死了怕要给我立贞节牌坊哩,少坏我名声。

  众汉子大笑。

  姜老四:只要长庚一上云梦山,往后我这条路,就被他堵死了。没办法,趁着他还没上山,我赶紧联系了一个大买家,定金都收了,

  一汉子:定金怕也花给野女人了?

  姜老四:再作践我,我真揍你了。快砍树!

  五十来岁的姬长庚,提着枪,背着一个包,与几个护林员出现在这面山坡的坡顶。

  长庚(吼):住手!

  众汉子停住砍树。

  姜老四:姬长庚,你也太无情了,孙女出嫁,还来云梦山!

  长庚(冷笑):你们算着我今天要送孙女出嫁,我也算着你们今天要出窝。宁肯不送孙女出嫁,我也不能让你们砍树。

  姜老四:我不是吓大的,来了,就不白回去。砍!

  抡起砍刀要砍树。头顶一声枪响,他手一软,砍刀落下,正砸在脚上。他一屁股坐于地,搂住脚,呻吟叫苦不已。

  长庚与护林员走近众姜家汉子。

  姜老四:姬长庚,你家的那个秘密,我替你守了这么多年,你总该报答我一回吧?

  长庚:少说那话!只要云梦山还是癞痢头,我就欠云梦山的。我今天当了这云梦山林场的场长,你就休想再砍云梦山的树!

  一汉子:他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姜老四:我听得懂。放心,长庚叔,我会替你保密到最后的。你不让我们砍树,我们做饭哪里弄柴火去?好我的长庚叔,可怜可怜我们吧!

  长庚:鬼话!谁不知道你姜老四,砍下的树一变成钱,就乱钻女人?

  姜老四:老混帐,我是那样的人吗?再美的女人,我见了,连正眼看都不看。哼,胡说我,我就揍死你!

  扑向长庚。

  长庚(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来呀,再来!

  姜老四趴在地上,不敢起来。

  另一汉子:就算他砍树是为乱钻女人,我们可是日子太难,想跟着他挣几个钱啊!长庚叔,放我们一把吧!

  长庚:我也知道大家难。可再难,也不能砍树了。自从云梦山的林子被烧后,上来一茬树砍一茬,眼看云梦山要成秃山了。我就是不想让云梦山成秃山,才主动要求当这个林场场长的。你们另想办法谋生活吧。谁要砍树,我就跟谁玩命!

  姜老四:咱们这么多人,叫他们那几个人吓住了不成?砍!

  跳了起来,要砍树。

  长庚(扑过去,抓住他的砍刀):先砍了我脑袋,再砍树。

  姜老四(向众汉子):你们是来看热闹的?揍老东西一顿,他就滚下云梦山了。

  众汉子拥上。护林员护住了长庚。众汉子和护林员乱打起来。

  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一人:长庚的儿子和孙女来了!

  众人停住厮打,都回头看着。

  姑娘把小宝甩了有十几丈远。

  前面横着一块半人高的大石。

  姑娘绕也不绕,拍马一吼。

  马竟腾空而起。在空里,马前蹄后曲,后蹄拖曳,鬣毛炸开,长尾扬翻,飘飞过石,好远才落地,且落地平稳。

  姑娘红衣,马是红马,红色闪耀。

  众人(惊叹):神了,神了!神人,神人!

  红马一蹄踏地,三蹄腾空,飞也似向前。

  马嚼铁上,尽是白沫子。细碎的白沫子直飘落到了姑娘脸上。

  姑娘倾身半立在镫子。高抬的臀部,后凸微翘。衣摆后飘,波浪起伏,呼呼作响。前额上的头发蓬蓬松松的,如一朵乌光的菊花。

  天空一只山鹬飞过。

  姑娘不看天空,举枪朝天,一声炸响。

  众人一看,那山鹬斜刺啦拼命朝高空飞去。在高空已成一个黑点了,快要看不见了,却突然笔直落下,越落越大,最后落下了地。

  众人(又惊叹):奇了,奇了!奇女子,奇女子!

  姑娘手持土铳,驰马到长庚近处,一勒马。马嘶鸣一声,冲天而立,前蹄腾空打蹦儿,她却稳稳地贴在马背上。

  马四蹄落地,响鼻像吹喇叭。

  姑娘如墨画竹叶般的双眉,配上灵气和激情咄咄逼人的双目,魅力四射。

  小宝(随后而来,喊):我叫你们欺负我爹!

  跃下马,扯住一个人,在草地里扭打成了一团。

  长庚:你们来干什么?快给我滚回去!

  姜老四(陪笑):好长庚叔,不早咧,孙女等不及,接你来哩。快回家送孙女出门吧!

  长庚(冷笑):你的意思我知道,等我走了,你们好砍树。我偏不走!

  姜老四:姬长庚,你要无情,我也无情了。不让砍树,我今天索性就把你家的那个秘密,抖出来。

  姑娘:爷爷,你有什么把柄,抓在他手里?

  姜老四:长庚,让砍不让砍?不让砍,我就说了。

  人群中,突然一声枪响。

  众人惊得四散开去,只剩下长庚没动。

  长庚裤腿上,鲜血淋漓。

  一护林员:怎么了?

  长庚:我向自家的腿,开了枪。

  众人惊呆。小宝也停住了和人扭打。

  长庚(高声向姜老四):我都敢伤我,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不怕死吗?

  姜老四:疯了,疯了,老家伙疯了!算,算!长庚,你不怕死,我怕死。我什么也不会说的。

  长庚(向姑娘):我料着今天,非拿血说话不可,包里早预备着药、白布。闺女,取那些东西来,给爷爷包伤!

  姑娘(下了马,哭着给长庚伤处上药,包扎):爷爷,你这是图什么啊?

  长庚:我的好闺女,莫哭!姜老四,云梦山林子没被毁时,我们这地方美不美?

  姜老四:美,美!

  长庚:是啊,眼睛一闭,睡着了,是梦,眼睛一睁,醒来了,还是梦。鸟叫花香,山绿水清,人像在画里一样。你难道不想让我们这地方,再像从前那样美吗?

  姜老四:我不想从前,也不在乎将来,只管眼前,只得现成。

  长庚:我想,我管。好闺女,你爹娘死得惨,可跟着云梦山的林子,活得也美,神仙一样。爷爷啊,就想让云梦山,再变成画一般的地方。为这个,宁叫我死,也不叫树死。

  姜老四:你不要命,也是在绝我们的活路啊。山里人,从来就是靠山吃山么。

  长庚:我知道。可如今的云梦山,就像个小孩子,靠得住吗?先得把孩子养大,才能靠得住呀。等我把云梦山,守得又满山是绿了,自然山里人就能靠山吃山了。

  姑娘(站起):我爷爷的心,你们还不懂吗?

  无人言。

  姑娘(吼):听着,叫树死,就是叫我爷爷死。谁叫我爷爷死,谁就惹翻了我姬大姑娘。(停半晌,嘴唇咬出了血,秀丽的五官抽搐变形,双目射出的光芒冷酷、凶狠,又嗓门干燥、喑哑、难听而吼)要不怕惹翻我姬大姑娘,谁就只管叫树死!我爷爷为树拼上了,我为我爷爷拼上了!谁惹翻了我,我就会像虎一样凶,像虎一样恶,非生吃了谁不可。我的命,跟着我爷爷,就放在云梦山了。我看谁敢捋虎须?

  众人:少见,厉害!

  姜老四(心声):这么厉害个女子,我要把那个秘密说出来,别说长庚叫我不得活,他也非死在这女子手里不可。

  姑娘(劲声):姬长庚不要命,孙女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厉害出名。

  一汉子:是厉害。要不那大学生,咋震到了她手里?外面花花世界的女子,谁有她这一手?真厉害!

  有人(问姜老四):还砍树吗?

  姜老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我是吓大的。一个姬长庚不要命,已快吓死我了,没想到他的孙女也不要命。我砍树,等不得树砍下,准先被他们吓死了。命要紧,回家吧!

  众汉子哄笑着,要上车。

  长庚(向护林员):把马车扣下!卖了,好顶树木的损失。

  姜老四:长庚叔,这马车是借的。你卖了,我拿什么还人家?

  长庚:不让你受些损失,你日后还会砍树的。滚!

  一汉子(悄声向姜老四):先回去,再想办法。大不了,把车偷走。

  姜老四:好,好,姬长庚,我惹不起你,怕你了,实实怕你了!

  与众姜家汉子怏怏离去。

  22.长庚家屋内/日

  外面鞭炮声响起。两个伴娘扶着姑娘,进入长庚屋内。

  长庚端坐在椅子上。小宝和媳妇则站在他旁边。小宝媳妇挺着大肚子。

  姑娘泪珠涟涟。

  小宝:姑娘怎么不高兴?莫不是怕婆家人欺负?“男靠外家,女靠娘家”,不怕,你的娘家还有我哩。

  姑娘:怕?我怕过谁?姬家大姑娘,不是任人乱踩的死狗。谁要腿上掉肉,只管踩我。(微微抽起了鼻子,长长的睫毛下,那双大花眼睛里,泪光闪闪)我是丢不下你们!就说你,虽是上辈,可跟我大不了几岁,又只长个子不长心,连自己都管不好,叫我怎么靠你?

  小宝(满脸的泪):姑娘的话,总叫我听来热耳酸心。姑娘放心,我会管好自己的!

  小宝媳妇向姑娘递过烟荷包、烟锅。

  姑娘(接住,手指抖抖地从荷包勾出烟末子来,按进烟锅,双手捧给祖父):唉,我是怕,怕爷爷死在了云梦山。好爷爷,听孙女一句话,不当那个烂场长了!

  长庚:贼女子,长这么大,也没说过叫我顺耳的话。

  姑娘:爷爷一辈子,也没做过叫我顺眼的事!你说说,在家里多乐活,你干吗还要上云梦山?

  长庚:这个话,最好问你自己。都怪你要嫁的那个大学生,害得我小日子没法过了,一个心思要上云梦山。

  姑娘:爷爷倒会怨怪,怨我也奇了怪,这怎么怪我?

  长庚:文化人想事,想得透啊!你说,这多年,年年闹山洪,是天灾,还是人祸?

  姑娘:还用我说?谁不知道那是天灾?

  长庚:人人都说是天灾,独那大学生说是天灾,还是人祸,是人毁了云梦山的林子,老天给人的报应。我前半辈子,活得说不出的亏心,后半辈子,我无论如何,得把人活美,把事做美。好闺女,有一天,我不在了,世上还有我的儿孙,还有你们的孩子呀。我不替我的后人想,只活我,我还是他们的老祖宗吗?我还是人吗?

  姑娘:爷爷想干美事,我敬。只是天大的美事,也不如命大。你挡得住山里人砍树,挡得住山里人的穷吗?山里人穷,就要砍树变钱。你挡得了一个人,十个人,挡得了一百人吗?你挡得了一天,十天,挡得了三年五年吗?山里人横,为鸡毛蒜皮的事,就会白刀子入红刀子出,有一天你出了事呢?

  长庚:我跟云梦山,结上死结了。上云梦山,就没预备着活着下来!

  小宝媳妇:一提起云梦山,你爷孙俩就吵架。爹,今个是姑娘的喜日子,不提云梦山,让姑娘高高兴兴地走吧!

  外面人喊声:不早咧,姑娘该走了。

  长庚:走吧,闺女!不和爷爷吵架了。方圆几十里,就出了武清俊那么一个大学生,没想到他娶的是你。爷爷打心底里替你高兴啊!

  小宝媳妇:姑娘,给你爷爷点烟!

  长庚嘴唇抖抖地含住烟嘴。

  姑娘(从小宝媳妇手中接过艾蒿火绳,好容易点着烟,然后拉住小宝媳妇的手):小娘,我舍不得你们!(一脸戚然跪倒,把额头紧紧贴地,向亲人们磕头,哭声)咱走咧!

  小宝夫妻失声而哭。

  23.长庚家大门外/日

  姬家门前,欢快的唢呐声里,姑娘蒙着红盖头,被扶出大门,坐上花轿。

  一人:有老人说,清华在皇城里。要是皇上坐龙廷的那阵,清华就是太学院,我们武家的清俊就是状元,姑娘就是皇封的诰命夫人,戴凤冠披霞帔哩。好,好,姑娘一步登天,好命啊!(拖着唱腔喊)起——轿——!

  四个武家男人(欢声笑喊):起——轿——!

  鞭炮声里,花轿被抬起。

  武清俊穿着黑色制服,胸前系着大红绸花,骑着大红马,傍在轿边。白嫩的皮肤配上黑黑的修眉和乌黑的眼仁,使他显得极为眉清目秀。

  长庚和清俊父亲骑马在轿前,小宝和清俊大哥骑马在轿后。

  小宝媳妇端着水盆,站在大门内。

  一武家抬轿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亲家母,泼水出门!

  小宝媳妇犹豫着没泼。

  那武家人:“女子是人家一口子”,出了娘家门,就不再是娘家人。新娘,把针线蒲篮扔下轿来,从今永不为娘家操劳了!

  花轿内,姑娘举着蒲篮犹豫半晌,竟收回不扔。

  武家迎亲的人脸色,由晴转阴。

  长庚:扔了吧,闺女!从今姬家就不是你的家了,好好过你自家的日子去吧!

  姑娘依然不扔。

  武家人落下轿来。

  前面说话的那个武家人(讥小宝媳妇):侄女出了门还丢不脱,干脆招一个上门侄女婿算了。(又嘲姑娘)看你那肉乎乎一身,负担怪重的啊!

  姑娘(呼地抽下红盖头,照着那人痛啐过去,声色俱厉):呸,“狗捉老鼠,多管闲事”!我负担我娘家,不要你一分一毛,你喊什么重?要叫我丢下娘家老小不管,除非叫我死了。

  那武家人:刚上轿就敢撒野,进了武家一准是霸家婆。算了,算了,留她在娘家,永管娘家老小吧!

  小宝(飞步赶过,揪住那武家人的衣领):敢胡说我侄女?不想活了。

  那武家人:兔子能驾辕,还养马干什么?姬家让女子当家,要你这男人还有什么用?

  小宝紧握拳,长轮臂,狠命擂向那武家人脑门。

  那武家人摇摇晃晃了一会,便大岔开四肢倒在了地上。

  小宝骑在他肚子上,伸出两手,去卡他脖子。

  姑娘(断喝):小爹,你的毛病又犯了!

  小宝不听,两手卡住了那武家人的脖子。

  那武家人双腿乱蹬,张着嘴,出不得气来,脸憋得乌青。

  姑娘(只得下轿,过去啪啪给了小宝两耳光):放手!

  小宝(这才放开手,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笑着):瞧我这狗脑子,姑娘刚刚在屋子叮嘱了,我一掉头,就忘了个干净。

  姑娘(扶起那武家人):我替他,给哥哥赔不是了。

  那武家人扭着头,不理她。

  小宝:怪我,怪我。姑娘快坐轿上吧!

  扶姑娘又坐在了轿上。

  姑娘(凶狠地瞪了小宝一眼,然后向清俊大哥):看看他,有头没脑的,叫我咋丢得下娘家吗?

  大哥:不过是个针线蒲篮,扔下轿,你到了婆家还管娘家,谁又管得住呢?扔下轿吧!

  姑娘(举头一望武清俊,旋又低下头,心声):别人管不住我,就他能管住。我偏不扔,看看他什么心。

  武清俊(在大红马上把红缨鞭甩得啪啪响,晶明的眼睛也一望姑娘,向武家抬轿人):你们不抬轿,我把她背回武家。我知道,天底下,情最重,也最累!可我选了她,也就选了她的重负。别说她只是负担着娘家,她就是背负着云梦山,我也不嫌她是重累!

  武父吹胡子瞪眼的。

  一武家人:老七,这个时候,你说的什么笑话?

  武清俊:不是笑话。你们抬不抬轿?

  那武家人:今个儿,就赌这口气了。她不扔针线蒲篮,我们死也不抬。

  武清俊(跳下马,向姑娘):拿着针线蒲篮,上我背!

  那武家人:你真背她啊!路可远着哩,你一个文弱书生,怕背不到后山村。

  武清俊:背不到,也得背到。(向姑娘)上我背!

  姑娘犹豫不决。

  武清俊:上我背呀!

  姑娘:我还是把针线蒲篮扔了吧?

  武清俊:扔了,你就不是你了。我选的,就是与众不同的你。

  姑娘只得上了武清俊背,任晶莹的泪珠,一串一串地顺脸颊滚滚落下,也不拭。

  武清俊背着姑娘,离开姬家门前。

  迎亲人(大喊大叫起哄):笑话,真真一大笑话。

  武父:我这老脸,都没处搁了。

  那武家人:老七把咱们武家人的脸丢尽咧!

  24.山路上/日

  中山村外,武清俊背着姑娘,正走在坡下的山路上。长庚和武父骑马行在武清俊前面,小宝则和清俊大哥骑马跟在后面。小宝还牵着新郎的大红马。再后面,是四个男人抬着空花轿。花轿后面又跟着一些男女亲戚。除过新人的至亲外,别人都嘻嘻哈哈的。

  山重水复。

  武清俊上了一坡,又在上坡,气喘吁吁。

  姑娘:我下来走着吧!

  武清俊:我说了,他们不拿花轿抬,我就背你到武家。你不能让我落笑!

  长庚、武父不时回头看着武清俊。两位老人和小宝、清俊大哥都满脸不忍神色。

  大哥:背了有三里了吧?

  小宝:早有了。山里,上一架坡就几里。这背到你们后山武家,有近二十里路哩,够你那白面书生兄弟受的。

  大哥(向武清俊):干脆骑马吧!

  武清俊:不。不拿花轿抬,我就背!

  武清俊还在上一道山坡,早已满头大汗。

  大哥(下了马):好兄弟,你有几两劲?背七、八里路了。还是让大哥替你背吧!

  武清俊:我的媳妇,只能我背!

  大哥只得又上马。

  后面的人,已无嘻嘻哈哈的了。

  武清俊背着姑娘,又过了几道山坡。他衣服汗湿,走路也脚步不稳。

  姑娘:让我下来走吧!

  武清俊:我没让人笑话你,你也别让人笑话我!

  大哥:背好十几里路了。我这个老七兄弟,比谁都拗!

  迎亲送亲的人,无不神情肃然。

  艺人们激动了,拥到新郎新娘面前,一边倒退着走,一边唱了起来。

  众艺人:呜呜,嘘嘘,山坡子上的桃花花儿,映着一双妙人人儿。

  一艺人(突然一拍大腿,扯长了脖子吼):好妹妹——!

  另一艺人(学做女人样,低头高哼):亲哥哥——!

  前者(声变得甜软轻柔,唱):你咋不抬头把哥哥看?

  后者(捏细放柔了嗓门哼):哥哥呀,摸摸我的心口儿,跳得咚咚,看看我的脸蛋儿,红个扑扑。羞个答答的,咋抬头把哥哥看?

  前者(唱):一只野兔儿,蹦出草来,吓得妹妹直往哥哥怀里钻。猎户的女儿,狼虫虎豹也敢杀,不信你还怕野兔儿?

  后者(手捂住脸,只露出干燥起皱的嘴唇儿,羞怯怯地唱):没个由头儿,妹妹咋好往哥哥怀里钻?

  众艺人(羞着后者,滑稽百相):嘘——嘘——,呜——呜——

  前者(一踢踏脚,一击掌,哈哈大笑,又收住笑唱):天哪,你个小刁钻,真能把哥哥的心疼烂!(高声大吼)好妹妹——

  后者(可尖了嗓门接吼):亲哥哥——

  二人(同吼):任他天崩地裂也不散!死死活活,死也要热乎乎死在你怀里,活也要精灵灵活在你身边!

  众艺人(刺耳地尖声怪叫):呜——呜——,嘘——嘘——

  迎亲送亲人大乐。

  武清俊(背着姑娘,又过了一道山坡,东倒西歪的,喘着声):快到了,快到了,再剩几里路了。

  姑娘:让我下来,我背你。

  武清俊:不。那成什么了?为的就是不让人落笑,你背我,不成大笑话了?

  长庚(向武父):亲家公,你心肠好硬啊!那是你的儿子,我都受不了了,你难道连一句话也没有?

  武父(下马,向清俊大哥):老大,下来!眼看着你的文弱书生兄弟,费那么大的力气,你在马上能坐得住吗?他们不抬轿,咱父子俩抬!

  小宝(也下马向那四个抬空花轿的):不抬新娘,就放下轿,滚!离了张屠户,照样不吃带毛猪,我们两亲家抬!

  长庚:我的宝贝孙女,我也抬!

  要下马。

  大哥(拦住长庚):太亲家公腿有伤,就算了,我爹也不用,我和小亲家公抬!

  那四个武家人停步愣着。

  大哥:当初我兄弟考上清华大学,你们都说不光是我家的荣耀,还是全后山武家村人的荣耀。看看,看看,把我兄弟累成什么了,你们还看热闹。你们荣耀个屁!不抬新娘,就放下轿,滚!

  四个武家人落轿到地。

  大哥和小宝欲抬轿,被他们推开。

  一武家抬轿人:老七,把新娘背过来,上轿!

  武清俊:不用,我咬咬牙就背到了。我不强求你们做不情愿的事。

  那武家人:情愿,情愿!我们服你了。你是真男人,敢担敢当!

  武清俊:我都背到这了,干脆就背到家吧。

  那武家人:求求你,老七,让我们用花轿把媳妇抬进村吧!要不,我们再说武家出了你这么个大学生,也是我们荣耀的话,准会咬疼舌头。

  武清俊这才将姑娘放上花轿。

  小宝和清俊大哥扶武清俊上了大红马。

  那武家人(向姑娘):你嫁了我们武家的老七,就是我们武家的七嬷了。(拖着唱腔吼)起——轿——,迎——武七嬷——!

  鞭炮炸响,唢呐声高亢。

  众人(齐声狂吼):迎——武七嬷——!

  姑娘望着武清俊哽咽。

  武清俊也望着姑娘在流泪。

  “武七嬷,武七嬷”的声音,在山谷不停回荡里,汉子们抬着花轿,大摇大摆而行,趟得满路滚滚黄尘。

  (第一集完)

  第二集

  1.石山/日

  一座山峰,满是岩石。

  轰隆一声巨响,山峰上,尘石迸飞。

  山下有一条马路。路边竖有一木牌,上写:“小心通过,危险!”

  山峰上,惊心动魄的爆炸声,不时响起。

  2.前山村一人家屋内/日

  姜老四和那天砍树的几个汉子,正歪在屋内炕上抽旱烟。

  姜老四:那些护林员都要命,就长庚不要命。长庚是老虎,我就给他用个调虎离山计。我跟他约好了,午饭的时候,让他来我家吃饭喝酒,说说我们帮他护林的事。他要护住林,还要我们这些云梦山周围的人配合么。他已答应了。到时你们趁他不在云梦山,把马车给我偷走。我会多多给你们钱的。

  一汉子:你呀,经常说话不算话!这阵先给我们些钱。

  姜老四:车偷回来了再给。

  汉子:没门。

  姜老四只得掏钱给那几个汉子。

  汉子:太少了。

  姜老四:车偷回来了,我会多多给你们钱么。

  汉子:你最爱耍赖。到时耍赖,我们揍死你。

  姜老四:放心!我是爱耍赖,可也最怕挨揍。

  3.前山村姜老四家院子/日

  姜老四家,房屋破败不堪。院子里,大春正在劈柴,二春则在垛柴。兄弟俩,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姜老四的老婆,是后山村武家的女子,排行第三,人称“三姑”。

  屋里三姑哭声:要不是为了孩子们,这日子我死活也不过了。

  说话间,她抱着两岁的女儿,气呼呼地从屋里走出。

  二春:娘带着妹妹要去哪儿?

  三姑:去你姥姥家呆几天。

  二春:去吧!多呆几天,好好松乏松乏,家里有我跟哥哥哩。。

  三姑擦着眼泪出了大门。

  大春、二春目送母亲出门,脸上满挂着泪,半晌。

  二春:爹真毛病多,奸、懒、贪不说,还乱钻烂女人。咱俩该治治他的毛病了。

  大春:早该给爹上家法了。咱俩都大了,爹还不正经,别说娘,咱俩有什么脸见人?

  4.姜老四家屋内/日

  二春推着大春,进了屋内。

  姜老四(蹴在炕沿上,手里举着旱烟袋):你娘不在,你们就做饭吧。为马车的事,我要请姬长庚那老家伙吃顿饭。

  二春:好,我们做饭。(殷勤地给姜老四点着烟,脸上强堆起笑)爹,我们孝顺不?

  姜老四:孝顺。

  二春:只要你待我娘好,我们越孝顺。

  姜老四:屁话!我不待你娘好,能有你们?

  二春:爹,你别跟那些烂女人再来往了,好好跟娘过日子吧,我们都这么大了。

  姜老四(跳下炕,啪地给了二春一巴掌):这么大了,又怎么样?再大,大得过我?儿子想把老子管住,没法没天了?

  二春(向大春):哼,他还满嘴的道理!怎么遇上了这么个爹?造孽!

  大春忽然扑了上去,一脚把姜老四踢趴在地。

  二春跃上姜老四背,把他的手反拧过来。

  姜老四(动弹不得,破口大骂):忤逆,反了,敢打老子!

  大春脱下臭袜子,塞住了他的嘴。

  兄弟俩拿绳捆住姜老四手脚。

  二春(提了鞭子,褪下父亲的裤子,抡鞭抽着父亲的屁股,抽一下问一句):再作践我娘不?再作践我娘不?

  姜老四动不得骂不得,只会在喉咙里哼哼。

  二春又端来狗食盆子。

  大春从姜老四嘴里抽出袜子来。

  姜老四刚张开口要骂,二春便照嘴灌起了狗食。姜老四恶心得大吐。

  二春:这下你知道啥叫恶心了吧?你比狗屎还恶心人。甭喊叫,一喊叫,邻家知道了,我们落个不孝的名,你也叫人笑话。

  长庚(突然提着酒,推门进来,惊讶,愣了半晌):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种场面。你们这是在演的什么戏啊?

  姜老四(强笑着):孩子们闲得慌,在跟我闹着玩哩。

  长庚:孩子让爹吃狗食,玩得也太过火了吧?

  二春:什么叫玩世不恭?我爹玩世,我们就对他不恭。

  长庚:到底念过书,这孩子会说话。你爹和我不是玩的事,有正事哩。等我走了,你们再对他不恭吧!

  大春便给姜老四松了绑,二春端来一盆水。

  姜老四趴在脸盆上,喝了水,又吐出来,把嘴里弄净,又把脸洗了。

  二春(做鬼脸,笑):再跟烂女人相好,我们还这么收拾你。

  姜老四挥拳要打二春。

  二春先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姜老四张口要骂。

  大春早给了他一嘴巴。

  姜老四(恨得打又不敢打,骂又不敢骂,委委屈屈地爬上炕):长庚叔,上炕,说话!唉,你看你,养的儿子是儿子,孙女是孙女,有多好!我养的儿子,还像儿子吗?我简直像他们的儿子!

  长庚:你先不像个爹,咋怨得儿子不像儿子呢?

  5.山路上/日

  小宝打着脆亮的呼哨,骑马行在山路上,遇一过路人。

  过路人:好逍遥啊!

  小宝:逍遥个屁!忙得要死,还得给爹去送饭。爹刚上山,什么都没安排好。

  过路人:大老远的,给爹送饭,你也太孝顺了。照我说,别给送,让他吃狗食去。

  小宝挥鞭朝那人抽去。

  那人忙躲开。

  两人哈哈大笑。

  6.云梦山林场场部/日

  林场场部院内,几个护林员在与那几个姜家汉子厮打。

  一姜家汉子赶着马车,急冲出林场场部大门。

  护林员追出,马车已去好远。

  小宝(骑马而来):好热闹!这又是怎么闹得热火起来的?

  一护林员(指着马车):姜家人把老四的马车抢走了。

  小宝:狗娘养的,我也闹他个热火!(喊)停住,给老子停住车!

  马车只行不停。

  小宝:哼,你能跑过我!

  催马追去。马蹄下乱草飞舞,沙砾激扬。

  7.石山下/日

  石山下的路上,马车疾驰而来。

  赶车人(看着那个写有“危险”等字样的牌子,心声):跑不过他,我就冒一次险。想他未必敢冒险。

  赶车上了那条危险的山路。

  很快,小宝飞马追来。

  小宝(心声):你敢冒险,我比你还敢冒险!

  也驰马上了那条路。

  山上的人(大喊):炮点着了。危险,危险!

  追者与逃者都不顾危险,依旧在加鞭催马。

  突然一声炸响。

  小宝骑的马惊跳起来,把小宝摔到了岩根下,然后急转身逃去。

  小宝那健美的身躯刚站直,一块长二十来丈,宽和高都七八丈的峭石,便崩塌在陡峭的石岩根底。

  尘烟大起。

  山上的人(大喊):出事了,出事了!

  待尘烟渐消,那个赶车人与众护林员来到了出事处。

  一人(喊):小宝,小宝!

  石内传出小宝的声音:把他了的,今天这个闹腾,没闹好。唉,我被石头夹住咧!

  一人(流着泪):小宝没命了。

  另一人:胡说什么?快救人啊!

  前者:这怎么救?撬又撬不动,炸连人都炸了。(向石缝里哭声喊)小宝,你是明白人,有什么要交代的,给我说吧!

  石缝里传出小宝的声音:没想到,我家姑娘最怕的,到底成了真的。我爹跟媳妇,不要让来。我丢下他们,就够他们受的,看着这个样子,不把他们伤心死了?我家姑娘是刚强人,多年来,都是我家的主心骨。你们让她来吧!

  8.武家七嬷屋内/日

  七嬷屋内,布置简陋,但显得很温馨、富于生活气息。

  七嬷正在织布。有节奏且悦耳的“咔——唧,咔——唧”声里,坐于机座上的她,娴熟地飞着红梭,同时身子优美地前摇后晃着,以松紧枣木吊弓。

  武清俊和几个女人,在旁边以欣赏的眼光看着。

  一个女人:老七真娶了个怪媳妇,骑马放枪,比男人还男人,绣花织布,比女人还女人。瞧她织的布,又匀又密。

  武清俊露出幸福的微笑。

  清俊大哥(慌张进屋):老七媳妇,快走!你小爹被压石头下了,怕没救咧。

  七嬷手颤抖着,一时解不开鞣皮腰圈,便操起剪子,哗啦一声,齐茬绞断经线,挣扎下机。

  武清俊扶着她,她拖着两条稀软的腿出了屋门。

  9.山路上/日

  七嬷家大门前,停着辆马车。武清俊扶七嬷上了车,大哥赶着车出了村。

  车上,武清俊搂着七嬷。

  七嬷(眉目绞紧,悲声震颤):都说你倔,就咱骂你不还口,打你不还手!小爹,亲人哪,谁还有你,到咱跟前亲么?该活的人不得活,该死的人不得死,天,老天,你把眼瞎咧哇!

  悲声里,马惊了。惊驰的三套车,轰轰隆隆行在山路上,马蹄声则如擂急鼓。

  尘土迸飞。

  行路人,急趋于路侧,脸成土色。

  车轮几次悬空,又倏忽滚回路面。

  路边一块石头松动了,滚将下坡,即刻从坡上艾蒿丛里惊出两只斑头雁来,发出一阵惨叫,在空里变为两个小黑点了。

  车厢大起大落,剧烈地颠簸着。

  武清俊紧张地眉头紧皱,牙关紧咬。

  七嬷乌光水亮,圆正端庄的一窝子抓大盘髻,则散乱个不成式样。

  10.石山下/日

  出事地点,人乱纷纷的。

  长庚悲哭着“孩子,我的孩子哇”,被人架走。

  姜老四也在场。

  一护林员:不是说好,不让老人家来吗?

  姜老四:谁拦得住他。唉,怎么出了这事?

  护林员:你要不让人来抢马车,怎么会出这事?

  姜老四:我要是诸葛亮,事先早知道,还会让人来抢马车吗?

  大哥赶着三套车到了出事地点。

  武清俊扶七嬷下了车。

  七嬷望着那偌大岩石,竟胆怯地半晌不敢上前。

  风里,天地黄尘弥漫。一坡一坡枯死的艾蒿,抖瑟不已。

  姜老四扶住了七嬷。

  七嬷甩开了他的手。

  姜老四(突然跪地):姬家大姑娘,你千万别怪我,我只是想要马车,没想到会要了你小爹的命。

  七嬷(咬牙切齿):你有意要我小爹的命,我今天非要了你的狗命不可。

  姜老四:你骂我吧,打我吧!

  七嬷(一手揪着他的领口,揪起他来,一手抡起,要扇他耳光,却没有扇下,瞪了他片刻,松开揪领口的手):骂你,打你,能留下我小爹的命?呸!

  大哥(向石内):小亲家公!

  石内传出小宝极富刚质,故作轻松的声音:嗯。

  大哥:你侄女来了!

  石内一下子响起了哭泣声。

  七嬷腿软地坐在地上,跪爬向前,拼命抠着峭石,才忍住了哭。

  小宝(压抑住哭):大姑娘,我玩命,又惹你生气了。可惜这一次,你想打我,也够不上了!

  七嬷:我没生气,从来就没真生过你的气。你是长辈,又比我大几岁,倒任由我打骂,可见你的人有多好。

  小宝:能有多好?活大姑娘靠不上我,死落了这一遭,越让大姑娘没靠头了。

  七嬷:小爹千万别这么说!

  小宝:有些话,我死也不想跟你说。我只想跟你说,我爹是心地善良的人,你要多包容他。

  七嬷:你爹,是我的亲爷爷,我自然最知道。

  小宝:那就好。他白养了儿子,老来只能靠孙女照顾了。

  七嬷又捂嘴强忍住了哭。

  小宝:我脾气倔,“强梁者不得好死”,这一遭,迟早是要落我头上的。家事除过大姑娘,再没人可托付了。唉,姬家总是难了你,苦了你!我媳妇要生个囡儿,就跟你一样,姬家还有靠,你帮她把囡儿好歹拉扯成人。要生个崽儿,一生下来就溺死,省辛辛苦苦拉扯大,又遭灾落祸。姬家的男人,都好玩命!

  七嬷(用平静得可怕的声音):小爹说什么话?是崽儿,我越要叫他活下去。你命好,这石头不大,他们正在想法儿哩,打紧就把你弄出来了。宽心些,还没到你给我说后话的地步!

  小宝(故作轻松):是吗?那好么,我等着哩。

  11.石山下/日

  早起,七嬷、武清俊、清俊大哥和几个青年还在守着大石。

  大哥(向石内喊):小宝,小亲家公!

  没有应声。

  七嬷:小爹!

  仍没有应声。

  大哥(叹):他完了!

  七嬷(泪雨滂沱,哭):亲人,你把我的肠子,都扯断了哇!

  绝望地用头磕石,头破血流。

  武清俊和大哥死死拉住了她。

  七嬷(坐在地上,上身颤抖着俯下去,脸贴住了地,一手捂住心口,一手前伸抠着土,双肩抽搐,哭声如撕布一样刺耳):天哪!打娃崽,咱就嘴里说着你,心里想着你,眼里看着你,直到成了一彪汉子,没人再有你对咱亲了。这日后,咱回娘家,谁活蹦乱跳,满脸是笑,出来迎咱呢?谁再顽皮淘气个老惹咱生气呢?天哪,天哪!

  红霞满天,彩云似练。

  画外悲歌:

  石头滚坡哥哥你说走就走,

  丢下老的小的叫靠哪一头?

  12.山顶/日

  山顶,长庚坐在石头上,头发还是黑色,身边乱扔着酒瓶。

  长庚(心声):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当年我为保姬家的根苗,才做出了亏心事,没想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13.山顶/夜

  长庚依然坐在山顶,一动不动,如石雕。

  14.山顶/日

  长庚还坐在山顶,头发蓬乱,且已全变白了。

  15.云梦山林场场部/日

  小宝媳妇挺着大肚子,被七嬷搀着,进了林场场部大院。

  一护林员迎上。

  七嬷:我爷爷呢?

  护林员:葬埋了你小爹,老人家上山后,三天三夜没合眼,没吃饭,跟谁都不说话,只坐在山顶上,一口一口地喝白酒。

  七嬷(泪流满脸):可怜的爷爷!

  16.山顶/日

  七嬷搀着小宝媳妇,来到山头。

  七嬷(泪眼望着长庚,半晌,突然扑过去,搂住他的头,放声大哭):可怜的爷爷,几天没见,你头发就全白了!

  长庚(声音沙哑):闺女,莫伤心!命中注定,云梦山,就是我的白头山!

  七嬷:爷爷,丢下这云梦山吧!没有了小爹,小娘一个女人,又有身孕,独自呆在家里,爷爷放心吗?

  长庚不语。

  七嬷(放开长庚,在他面前跪下):求爷爷了,回家吧!

  小宝媳妇也困难地跪了下去。

  长庚:她呆在那个家,还有什么意思?另嫁个男人吧!

  七嬷:那也得等到孩子生下后再说呀。爷爷,不管林子了,回家吧!

  长庚:人常说,“世事是真的,人是假的。”经了太多的人死,我觉这话也有些道理。可我就不想让我一死就完,活人是假。要活人不假,就得闯世事。把云梦山守美,就是我闯的世事。任谁,也甭想让我下云梦山!

  七嬷:林子,让你变得无情了,连亲人也不放在心里。

  长庚:我是无情了,连我也不放在心里。头发白了算什么?没黑没白,我都准备着为林子去死。你们走吧!膝头跪烂,我也不会动心的。

  七嬷:你不把我们放在心里,可我们能放心下你吗?你总得睡觉、吃饭呀!(拉着小宝媳妇起身,又拉长庚)不回家也行,回场部吧!我们先给你弄些饭吃!

  长庚不动。

  七嬷(两手抱腹,瞪着长庚,吼):你给我起来!

  长庚仍不动。

  七嬷:不吃饭,不睡觉,把自己折磨病了,就得我守着照料。你不是在拖累我吗?

  长庚低下了头。

  七嬷(抓住长庚臂,摇着,哭声):病死了,你能把云梦山守美吗?你看看我小爹,人一死,什么事再能做成?(柔声)你要把云梦山守美,就得吃饭,得活着呀!

  长庚:是这话,我得活着。

  七嬷(高声):那就给我起来,走,回去!

  长庚颤抖抖起身。

  七嬷(吼):走!

  长庚木木然随两个女人走着。没走几步,就倒了下去。

  两个女人急去拉,没拉住,长庚顺山脊急滚而下。

  小宝媳妇拉长庚时一闪身,失脚倒地,也滚下了山坡。

  七嬷(捂住眼睛,不敢看滚下山坡的两个亲人,哭声):天,天哪,你还没让姬家把灾遭够吗?

  14.长庚家一屋内/日

  中山村长庚家一屋内,长庚躺在炕上。

  七嬷推门进来。

  长庚(有气无力地):唉,我真是个罪人,让你小爹跟着丢了命,又让你小娘跟着遭殃。

  七嬷:爷爷一辈子,尽跟自己过不去。从前是亏欠了我,亏欠了云梦山,现在又是小爹、小娘的罪人。心放开,头抬起,你谁都没亏!小娘没事。早产了。好在孩子活着,是个男孩子。咱们姬家,又有根苗了。

  长庚(神情复杂):唉,根苗,根苗!(挣扎着起身,下炕)只要他母子没事,我也就放心了。你照顾他们几天吧,我要回云梦山。

  七嬷:你摔得不轻,养几天再走吧!

  长庚:那些偷树的人,正好趁我摔伤下手哩。

  扶着炕边一根棍子,艰难地向外走去。

  七嬷:看看,你走路那个样子,我真不忍心让你去。

  长庚:走走,就好了。

  七嬷(怒声):哼,你刚才说得没错,要不是你上了云梦山,小爹就丢不了命。我恨云梦山!

  长庚:你干脆恨爷爷吧!

  七嬷(吼):我恨,我就恨!

  长庚(在屋门口停住脚步,转身,苦笑):唉,你该恨爷爷!

  七嬷:你上云梦山去玩命,把小爹的命搭进去了,没准还要把我的命搭进去哩。

  长庚:那你就别认我这个爷爷了。干脆心一横,连娘家也不认了。闺女,我劝你,把姬家这个包袱丢脱,轻轻松松过你自家的日子吧!要不,不光我玩命,会把你的命搭进去,这个烂娘家,也会把你拖死的。

  七嬷:我想想你这个玩命的爷爷,想想这个烂包娘家,心里就不知有多重。我真想不认你这个爷爷,把这个娘家丢脱了,轻轻松松过自家的日子。

  长庚:好,想得好!想,就按你想的来!

  七嬷:我能按我想的来吗?爷爷,娘家,是老天给的,我想不认,你就不是我爷爷了吗?我想丢脱,姬家就不是我娘家了吗?

  长庚:只要你横得下心,我就不是你爷爷,姬家就不是你娘家。

  七嬷:这个心,我打死,也横不下。

  长庚:你要横不下这个心,我也就拿你没办法了。

  七嬷:你不是没办法。是你玩命,把我也逼得豁出来了。“退一步天地宽”,只要你不玩命,我的天地自然也就宽了。

  长庚:我拿我也没办法!我没退路。

  七嬷:是你不给你退路。爷爷,心疼心疼孙女,别逼得我跟你一起玩命,好吗?

  长庚:唉,苦命的闺女!

  七嬷:看来,你心里只有云梦山,真的不心疼我这个孙女。你不心疼我,我偏丢不下你。(跺着脚,怒吼)是你,让我苦命!你不退下云梦山,我只好陪你玩命了!你逼着我,豁出来了!

  长庚苦叹了一声,转身出屋,脚步声远去。

  七嬷(怔了半晌,颓然坐在炕沿上,痛苦地绞着手指,突然手捂住脸,失声而哭):爷爷,你好狠心啊!

  15.中山村外小溪边/日

  七嬷抡着挂有水桶的水担,在村外小溪边吊水。她虽神情苦重,却动作娴熟、轻巧。

  16.中山村内/日

  七嬷挑着水进了村,走路风生。

  一女人:大姑娘,云梦山害得你娘家,家破人亡。你小娘走了,让我给你说,她永不回来咧。

  七嬷:孩子也带走了?

  女人:没有。

  七嬷:不会吧?当娘的,怎么丢得下孩子?

  女人:我也想不通。连自己的孩子都丢得下,也太不地道了。

  七嬷(呐呐):我不信。

  女人:不信,你回家看看就是了。

  七嬷一扔水担,就大步朝家奔去。所过之处,鸡飞狗跳。

  被扔地的水桶,也乱滚一气,水流一地。

  17.长庚家一屋内/日

  炕上躺着一个男婴,头只有拳头那么大,小脸满是皱纹,稀疏几根黄发上沾着厚厚的胎脂,啼声有气无力,如蚊子哼哼。

  七嬷进屋,拿布单包住孩子,便三脚并作两步出门。

  18.山路上/日

  山路上,小宝媳妇一臂挎着个包袱,一手拿着个手帕,捂住嘴,且走且哭泣着。

  后面传来七嬷的喊声:小娘——,小娘——!

  小宝媳妇拿下捂嘴的手帕,加快了脚步。

  七嬷(怒声):有本事,你就走到天边去,到死都别跟我见面。没那本事,你就给我站住!

  小宝媳妇只得停步。

  七嬷(抱着孩子急步追上):要走,带着你的孩子一起走。小爹一死百了,爷爷只管他的云梦山,你也只管走你的。我刚刚做了人家的媳妇,难道让我养孩子不成?你们有情的无情的撒赖的,都把担子压到我肩上。我成你们的奴才了?

  小宝媳妇(哭声):你小爹不得伴我到最后,干吗还要给我留个孩子呢?

  七嬷:屁话!小爹爱死吗?

  小宝媳妇只哭。

  七嬷(声音变得柔和起来):养大一个孩子,是不容易。你莫愁,我这双手,掂得起针线,也使得起犁耧耙耱,我会帮着你把孩子养大的。

  小宝媳妇:我一个女人,留在姬家,活人能容易吗?

  七嬷:也是,你年轻轻的,守那空房冷院有什么意思?小爹一死,就没有永让你留在姬家的道理。

  小宝媳妇:你要带着个孩子,能嫁武清俊那么好个男人么?

  七嬷:带着个孩子,男人还不嫌弃。那男人,一定是个好男人。

  小宝媳妇: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已经得了个好男人,自然这么说话。

  七嬷(冷笑):难道你真要把孩子留给我?你当娘的,带着孩子改嫁,天经地义。我当姐的,带着个兄弟在婆家,算什么?

  小宝媳妇:得,得,你也不傻,也不愿意带着个不是武清俊亲生的孩子,倒给我来灌迷魂汤。我又没强让你养。你不养,只管送人,不就得了。

  七嬷:看来,你是铁了心,不养你的孩子了。

  小宝媳妇:真铁了心。

  七嬷:真是“人心隔肚皮”啊!在一个家里,过了几年日子,我只当我把你摸透了。这阵看着你,倒像不认识似的。

  小宝媳妇:我是不好。姑娘就爱把人想得好。世上哪有那么多好人?

  七嬷:把孩子送人,我还怕受委屈。好,好,你说我不傻,我偏学着当傻子,你的孩子,我来养,我来为他当牛做马。只是孩子这么弱,气跟游丝一样,求你给孩子喂几个月奶再走,那样我好养活些!

  小宝媳妇:我怕我养几个月,就丢不下孩子了。我得硬着心肠,把他丢下。

  七嬷(厌烦地):罢,罢,随你。走吧,走吧!

  小宝媳妇(突然跪地,哭声):其实我是心里捣腾了好几天,才拿定这个主意的。我心里,也难受。大姑娘,我对不住你,把个拖累丢给了你。

  七嬷(又心软了):快起来!话说回来,我小爹没了,你又给我娘家添了个根苗,让我娘家没有绝门,我该感恩你才是。

  小宝媳妇:只有姑娘这种人,还想到我对姬家有好处。

  七嬷:我说的是实话呀。

  小宝媳妇:姑娘厉害出名。当年我嫁姬家,就怕跟姑娘难处,没想到,姑娘比我的亲姐妹,还待我好。

  七嬷:姬家的姑娘,不好当。我倒愿意,我不是姬家的姑娘。命不由我,生在姬家,我不为姬家受拖累,谁为姬家受拖累?(搀起小宝媳妇)你走哪里,都是孩子的亲娘。等孩子懂事了,我会带着孩子,来认你这个亲娘的。

  小宝媳妇:不要来认。我这个亲娘,只生不养,还有什么脸让孩子认?

  七嬷:没什么。亲娘,到底都是亲娘。

  小宝媳妇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只不时用手帕擦着眼泪。

  七嬷:我的娘家,人没几个,事倒没个完了。谁想到,又出了这么个事?这日后,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呢?唉,兵来将挡,水来土挡,任他出什么事,我都得扛住!

  19.云梦山林场场部屋内/日

  场部,屋内。

  七嬷正在大木盆里搓洗衣服。

  长庚则木然坐在一边的凳子上。

  孩子在炕上哇哇大哭着。

  七嬷:爷爷,那是姬家的根苗,哭成那样,你这个姬家的老祖宗,就不能抱着哄一哄他吗?

  长庚:别提根苗!提根苗,我这心里,就成了打翻的五味瓶子。亲娘都嫌孩子是拖累,你养他干吗?姬家还要把你,亏到什么时候?干脆挖个坑,埋了算咧。

  七嬷(惊诧地望了长庚一眼):那种事,是人,谁做得出?这是你说出的话吗?爷爷,你怎么变得这么不近人情了?

  长庚:我够人吗?

  七嬷:好爷爷,家里遭了这么大的事,我实在没心跟你斗嘴了。求你抱抱孩子吧!

  长庚(只得抱起孩子,摇晃着,叹):唉,亲的不亲,不亲的倒亲!

  七嬷:爷爷怎么尽说些怪话?谁亲?谁又不亲?

  长庚只叹气。

  七嬷:你就知道一声接一声地唉声叹气,听得我能烦死。叹气,能把死了的叹活?唉声,能把走了的唉回?越倒霉,越要往好处想。我们不会倒霉一辈子的。孩子长大了,又是另一个姬小宝。娶下媳妇,生下孩子,姬家又人丁兴旺了。

  长庚:唉!

  七嬷:又来了。好爷爷,别唉声叹气了,给孩子取个好名字吧!

  长庚:人有没有福气,不在乎名字好坏。

  七嬷:总得取一个名字呀。

  长庚:你觉你男人好,是他有文化。你小娘觉你男人好,是他能弄来钱。山里人,实实让穷给怕了。你小娘不肯带孩子改嫁,就是想嫁一个好男人。“马瘦毛长,人穷志短”,她眼里的好男人,不过就是能让她天天吃饱肚子罢了。可怜,可怜!不光你小娘可怜,山里人都可怜。孩子就叫“发子”吧!不盼别的,就盼他将来能发个小财,不再受这要命的穷磨折。

  七嬷(流下了泪):我刚做人家的媳妇,小娘就丢给我个孩子,一开始,我怎能不怨她?自然不想养这个孩子。可细想想,也就不怨她了。唉,她是个可怜人!我总比她命好,该养这个孩子。

  长庚:她有爹娘,有兄弟姐妹,你从小有什么亲人?你比她可怜。只是你眼里,看不到自己可怜,只看到别人可怜罢了。倒也好,你这心性,反倒让一个真正的好男人给看上了。你小娘一心想改嫁个好男人,未必能如愿,说不定还嫁个下三烂,日子越过越可怜。她丢下自己的亲生孩子不养,就把活人的牌子倒了,谁还看重她?“人算不如天算”啊!

  20.场部大门外/日

  长庚抱着孩子和七嬷出了场部大门。

  七嬷接过孩子。

  长庚:公婆怕不许你在武家养这个孩子。

  七嬷:没什么。让清俊来定夺。

  长庚:我怕的,就是这个孩子害了你。清俊要因这个孩子,和你闹离婚怎么办?

  七嬷:我心中,做人第一。当初我选他,选中的就是他的做人。他要不让我养这个孩子,就是我当初错了眼。别说他跟我闹离婚,我先没法跟他再过活了。要真那样,我就回娘家养这个孩子。

  长庚:唉,你怎么遇了这么个娘家?

  七嬷:谁愿意遇这么个灾难没完没了的娘家?走到哪一步,说哪一步的话呗,反正“天无绝人之路”。爷爷,那天我说你不心疼我,是一时的气话。你养育了我,给我又当爷爷,又当爹娘。这世上,没人再有你疼我了。我不能没有你这个亲人。你跟砍树的人闹的时候,千万有个分寸,别闹出命来!

  长庚:不用操心我。操心好你,就是在操心我。我只要你好。

  七嬷:我什么都扛得住,就怕你扛不住。吃好,睡好,等着看你的孙子,又成一彪大汉!

  长庚(苦笑):等他成一彪大汉,你都快老白头了,我怕早被阎王爷接去了。

  七嬷:人要活下去,先得有好好活的心。你不是要把云梦山守得满山是绿吗?那小树长成大树,少说也得十年。满山是绿,我看不花上二十年功夫,就难成。你要没有好好活的心,早早被阎王爷接去了,云梦山怕永就是这荒凉的样子了。

  长庚:闺女,放心,路是人走出来的,我能把云梦山守得满山是绿,能再好好活二十年,能等到看见孙子长成一彪大汉的那一天!

  七嬷一笑,抱着孩子离去。

  长庚目送着。

  七嬷走几步一回头。

  两人都面含着笑,却都眼含着泪。

  长庚(心声):她把姬家,看得这么重,要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窝气死了?老天,永别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21.山路上/日

  山色清新、凄美。

  木棉舒开团扇一般的带毛叶子,绽开杯口大的粉红花朵。

  雉鸡呱呱叫着落于道旁,啄水蝎子,饱餐后正展开华丽的羽翼舞蹈,却被鹞鹰惊走,独留下些菊花形爪印在路上。

  草虫欢鸣不已。

  七嬷抱着襁褓,顶着虐日,迈着机械的步子,走在山路上,紧闭的嘴唇,是黑紫色。

  峰回路转,路进入了一条大狭谷,且极为泥泞。她踩入没脚踝深的泥水里,艰难地走着。突然,她似乎有些晕眩,身子软晃了几下,怀抱孩子倒地。但很快,她又挣扎起来,继续走路。

  幽谷溪水里,芦苇随风翻滚起伏,瑟然而响。

  一只鹞鹰,从谷顶翻飞而下,直入一棵柳树上的鸟巢里,利爪攫起还未生羽的小鸟,升上云霄。

  起初还听得见小鸟惊恐的吱叫声,终于那声音杳然,只有小鸟的父母悲哀绝望地嘎叫着,远远地追着鹞鹰。

  就在小鸟的父母远追鹞鹰之时,七嬷发现,柳树上的一条葛藤动了。原来并非葛藤,而是蛇,蠢蠢入鸟巢。于是就听到了剩余小鸟的惨叫声。

  七嬷(神经质地弯着背,紧紧搂住了孩子,心声):小爹,亲人,你不在了,我还在。你做不了的事,我还能做。我不死,你的孩子就一准能长大成人!

  画外民谣声:

  唉吔,小亲亲,

  布谷子鸟,

  都不敢叫“盼黄盼割”哩,

  一料庄稼糟踏光咧!

  唉吔,小亲亲,

  你爹娘也殁咧!

  啥都没留下,

  就留下个你。

  留下个你,

  我就啥都有咧!

  民谣声里,七嬷那双大脚,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沉重而有力地迈动着,迈动着。

  22.武家门前/日

  七嬷抱着孩子,发髻松垂,忐忑不安地来到了武家大门前。

  几个孩子正在门前玩。

  一个孩子:七娘回来了。

  七嬷强笑着点了点头。

  孩子(向大门内喊):七娘回来了,还抱着个孩子!

  除武清俊外,武家人举家出了大门,一个个破衣烂衫的,菜黄着脸,望着七嬷怀里的孩子,都满脸疑惑。

  七嬷(向大哥):清俊呢?

  大哥:我们是今天才知道,你小娘生了的。他到街上买东西,要去中山看望。你怎么抱着个孩子?

  七嬷:我小娘走了,把孩子留给了我。

  武家人面面相觑,半晌。

  武母:他爹,你是一家之主,说话呀!

  武父支支吾吾的。

  武母:人叫老七媳妇母老虎,难道她真像老虎一样,吃人不成?你咋吓得连响屁也不敢放?拿出公爹的派头来!

  武父:老七家的,养这孩子的事,咱商量商量。

  武母:没商量。亲亲的娘都怕拖累,一推六二五,屁股一拍就走人,武家凭什么要当傻大头?这孩子不能养!

  七嬷(跪下):求娘了,让我养大这孩子吧!

  武母:缺孩子的人家多,听娘话,把孩子送人算咧!

  七嬷:不送,我养。连娘家的孩子都不养,我就枉在世为人了。

  武母:你不听我话,跪也白跪了。

  七嬷不言。

  武母(从门内取来皮鞭):他爹,拿鞭子抽着让她听话!

  大哥:爹吓得连响屁也不敢放,娘反倒屁放得太响了。

  武母(举着鞭子):我再说也是婆婆,怕她了不成?

  七嬷眼神痛苦。

  武母半晌举着鞭子不敢抽,且手颤起来。

  大哥:娘,你看看老七媳妇的眼神,跟个疯子一样。

  武母:她疯了,我也疯了。

  武母抡鞭抽七嬷。

  七嬷弯腰护着孩子。

  大哥抓住了武母的手。

  武母(打了大哥一巴掌):你放开!我今个不教训她一场,白当婆婆了。

  大哥:娘家出了那么大的祸事,老七家媳妇快疯了。你闹,万一闹出个事来咋办?

  武父:是老大的话!老婆子,算了吧!

  武母:难道要我当婆婆的,给儿媳妇服软不成?

  大哥:谁也不给谁服软。咱们都给钱服软吧!咱们这个家,没有老七挣的钱贴补,日子准烂包。靠他的钱过活,家里的大事,只能是他定夺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夺下武母手里的鞭子,扔一边,扶七嬷站起。

  一个小男孩(喊):七爹回来了!

  武清俊(背着个挎包走来,向武母):出什么事了?怎么一个个脸色都怪怪的?

  武母(向他跪了下去,哭声):大事不好!你媳妇的小娘,丢下刚生下的孩子走了。你媳妇要把孩子,带到咱家里来养。

  武清俊(搀起母亲来):娘,你先起来,让我跟她说话。(故意沉着脸向七嬷):说说,你是要养这个孩子,还是要我这个男人?

  七嬷:两个都要。

  武清俊:我只准你要一个!

  七嬷:结婚的那天,你不是说过,你选了我,就选了我的重负,别说我只是负担着娘家,就是背负着云梦山,你也不嫌我是重累么?

  武清俊:你先答我刚才的话!

  七嬷:看来,你那天说的不是心里话了。要那样,我就哪里来,还回哪里去。

  武清俊:原来我在你心里,没这孩子重要啊!

  七嬷:不是谁重要不重要的事,是我看不上你的做人。

  武清俊:哈哈,你倒看不上我了!

  武母(惊讶,摊着手向众人):她倒看不上我儿子了?(瞪着七嬷)看不上好!我儿子搁在早先,就是状元,该娶省长家的女儿。不知是怎么回事,倒让你这看山老头的孙女给迷了眼。亲家公要是省长,我们一家子都能跟着上天。好,好,你看不上我儿子好,这阵就给我滚!

  七嬷抱着孩子,掉头欲走。

  武清俊:慢!固塬截止目前唯一的大学生,还是清华大学毕业,你真看不上?

  七嬷:不假。

  武清俊:知道我当初看上你的原因吗?

  七嬷:说不清。反正我当初是看走眼了,只看到你有文化,没看清你的做人。今天看清了。别说你们武家不容我,我也不容我留在你们武家,不容我的男人是个心冷冰冰的人。

  决然离去。

  武清俊(追上,挡在七嬷前面):听我把话说完。我当初看上的,正是你的做人,是你人品的魅力。你今天看不上我,倒让我越看上你的做人了。放心,我那天说的是心里话!我的心,不是冷冰冰的。别说是你兄弟,就是路上遇个扔了的孩子,我也不会忍心不管,让狼把他吃了的。

  七嬷撩起衣襟擦着眼泪。

  武母(赶过,又跪下,抱住武清俊的腿,仰头巴望着他,把鼻涕眼泪抹在他裤子上,哀求):他亲娘不养,都能忍心,你有什么不忍心的?好儿子,娘求你咧!咱家日子本来就艰难,你跟你媳妇好好说,千万别再给家里添张口要吃的了!

  武清俊(拉母亲):娘,快起来!没有这个孩子,日子也难。反正难,再难一难吧!孩子没了父亲,母亲又抛弃了他,祖父还年迈,他不靠这年轻力壮的姐夫、姐姐,靠谁?你是做娘的人,该比儿子更仁慈呀!

  武母:你不答应娘,娘就不起来。

  武清俊(震怒,吼):我要是他亲娘那种人,就不是武清俊了。我决不抛弃这个孩子。嫌这个孩子拖累,好,把我们两口子分出去算了。

  父母哥嫂慑住了,半晌。

  武母(还不甘):老七媳妇,我向你说实话吧!

  七嬷:娘只管说!

  武母:姬家不是你的——

  武清俊(忙打断母亲的话):敢说?“小人不欲成人之美”,就为这个事,让人家亲人反目,娘难道要做小人不成?

  七嬷:如今我娘家,就剩我爷爷了。什么事,会让我和爷爷反目?

  大哥:娘还把你小娘当你的亲人,是要教唆着让你跟你小娘反目哩。(拉起母亲)老七说的是人话。人么!就这样了,是话不说咧。

  23.七嬷屋内/夜

  油灯下,小炕上,是一幅温馨的图画。

  武清俊仰卧着,七嬷则头枕着他的胳臂,怀抱着孩子,侧身而睡。小夫妻满脸甜美,孩子则神情安详。

  武清俊(抬起头,亲了亲孩子):是个漂亮小子。长大了,准跟我一样,娶个绝色女子。

  七嬷被惹笑了。

  武清俊:我带回的钱,这回交爹娘些,也给你留些,你有这个孩子要抚养。

  七嬷:大家子,日用大,全交爹娘吧。我到你家,就把你的侄儿侄女,当亲儿女一样心疼。他们也怪可怜的,也要钱花!我无论轻重活计,都能干,养得了这个孩子。

  武清俊:那太苦你了!

  七嬷(睫毛上泪花颤闪):我最怕我娘家绝门。只要我娘家门里有人,我苦死也是乐的。

  武清俊:你姬家门里,就剩这一根苗了。我武家倒好,弟兄七个,越穷越生孩子,生孩子越多越穷。孩子多,苦了大人,也可怜了孩子。别说回来看见,就是在外面想着一堆可怜的侄儿侄女,我也满心里的酸楚味。这个孩子虽说跟我们同辈,按年纪,可就算儿子了。有这个孩子,我想,我们再生一个就算了,不论男女。

  七嬷:娶女人,谁不为传宗接代?

  武清俊:我娶你,只为爱。哪怕你为武家,没生孩子,我也不在乎。

  七嬷哭了起来。

  24.山野/日

  大哥赶着马车出了后山武家村。车上坐着武清俊,家人则围随在车旁相送。

  武清俊:回去吧!

  武母:上海那地方,老远老远的,半年八个月,才能回来一趟。你要娶个上海女子,一年不回来也罢。既娶了个本地女子,就想着法子,调到近处吧!

  武清俊:不光为媳妇,也为就近照顾爹娘,我会想法子调回来的。好了,回去吧!

  别的家人在村口停住了脚步,武父和七嬷还依恋难舍,跟在车后面相送。

  无尽山岗峁梁,透着撩人的阳刚之美。

  武父走在山路中央,挺胸腆肚,脑后烟荷包忽闪忽闪不已,一副老太爷模样。

  武清俊(笑):瞧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武父:养出了你这么个“状元”儿子,凭什么我不得意?老七,我的好儿子,你永是爹的荣耀!

  七嬷则倚车栏走在路边的香茅草丛里。

  武清俊(向七嬷):要勇于负重,也要挥重就轻,好好活着!

  七嬷一下子泪落满脸。

  武清俊(也落下泪来):大哥、爹,让姬家的孩子留在武家,也不能抹去姬家的灾难,给我媳妇心中的悲凉。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女人无论多要强,终究是软弱的。暂时,我还不能在身边,替她分担重负,大哥和爹要多照顾她。

  武父点了点头。

  大哥:没说的。

  武清俊(向七嬷):我离家远,你要替我好好孝顺爹娘!

  武父:都叮嘱她好几遍了,她年轻人不烦,我这个爱唠叨的老头子倒烦不行。用得上给她叮嘱吗?你媳妇呀,人没进咱门,那厉害名声,早就先进了咱门。只是固塬人都知道,你媳妇的心,也最良善,准是个贤妻良母外加孝顺媳妇。

  武清俊擦了把眼泪,笑了。

  车出了大狭谷。

  武清俊:回去吧,“千里相送,终有一别”。

  武父、七嬷才止步。

  马车悠悠而行。

  武清俊蓦然回首,见七嬷上了路旁的土岗,站在没膝深的艾蒿里望着他。红衫青裤,蓝印花围裙,发髻圆正,脸若银盆,体态丰盈。

  武清俊:不幸,总是对心地善良的人,打击最大。才过了几十天时间,我媳妇看着就像比结婚的那天,老多了。

  大哥抡鞭抽向武清俊。

  武清俊(忙躲开):干吗?

  大哥:你该不是嫌弃她了?

  武清俊:怎么会呢?

  大哥:你敢嫌弃她,我就敢揍扁你。嘿,你那媳妇,做姑娘是固塬头一个美女子,将来脸上满是皱纹,头发全白了,也没人说她不美。

  武清俊:大哥说得对,她的美是内在的。只要她活着,有意识,她的精神,总使她很美。

  大哥:她哪怕死,也会死得美。

  武清俊:我想过,她连死,也会非同寻常,只怕还会感天地,泣鬼神哩。

  大哥:她做人,定会做到感天动地的。

  土岗变小,艾蒿成为一抹绿带,七嬷终于化为一点,倏忽不见了。

  武清俊却依然望着她所在的地方,神情凄恻。

  (第二集完)

  

  第二十五集

  1.县医院急救室外面楼道上/日

  七嬷女儿、姬杨、东海、秀珍、姜小山、二春、姜老四、姬发娘、若许山民站在县医院急救室外面的楼道上。人人神色凝重,默然不语。最是姬杨的神色可怕,脸颊不住痉挛着。

  姜老四:没事。亲家母福大命大,不会有事。

  姬发娘:哼,咱们今天要不闹,她当然没事!

  姜老四:真是的,亲家母要有个万一,又跟我有关了。亲家母,千万别有事,别让我老跟姬家人的死有关。

  姬发娘:唉,我这一辈子,也尽做些悔不该的事!

  每次有护士或医生从急救室出来,大家都紧张地看着。

  主治医生终于满脸疲倦地走了出来。

  姬杨:不要紧吧?

  医生(眼皮也不抬):你们是她的什么人?

  东海:儿女。

  姜老四:胡说!我和他婶娘,难道也是她的儿女?

  小山:你快回去吧!“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怎么老改不了调?有你这么个爷爷,我简直丢死人了。

  姜老四举手又要打小山。

  小山:打打打,闹闹闹,都快闹出人命了,你还有心打闹。

  姜老四(轻轻在自己脸上打了两下):就是,就是,我该打。不闹了,我永不闹了。

  医生(抬起眼皮,看着东海,满脸疑惑):这不是刘县长吗?你也是老太婆的儿子?

  东海:义子。

  医生:老太婆的儿女真多!你们的母亲巳苏醒,可以松一口气了。

  姜老四:我说亲家母没事没事,看看,我说得没错吧?好人好命,“天不灭曹”!

  没人理他。

  东海(向医生):谢谢,太感谢您了!我们能进去吗?

  医生:不要太久,也不要说让你们的母亲激动的话。

  2.急救室内/日

  大家轻手轻脚地进了急救室。

  七嬷躺在病床上,脸色紫青,白发零乱。

  众人看着,连姜老四、姬发娘,都落下了泪。

  东海(坐在床沿上,轻抚着七嬷的白发,哭声):师母,师母!

  七嬷(睁开了眼。眼光一点也没有往日的生动灵活,而麻木迟滞。打量了大家一会儿,无力地):亏得我赶紧把林子分了。要不,就来不及了。孩子们,还是让我回到云梦山,看着林子死吧!

  东海:别说死,师母。不要紧,很快就会治好的。

  姜老四(哭声):亲家母,该死的,是我这号烂人。你是大好人,老天也舍不得让你死。

  七嬷(苦笑着):我一生,就爱帮穷人。反正林子分给了穷人,我死,也是乐死的。见阎王爷,也算有个礼物,阎王爷也会笑着接我去的。再说,常用瓦坛打水,哪有不坛碎的?搏命了一生,老天早该要我的命了。能把我的命留到如今,已是天不薄我。死,对我,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了。你们还是让我回云梦山吧!原来,我以为我恨云梦山,要死了,倒突然明白,我对云梦山,是又恨又爱。有云梦山的林子,我死了,也不会灰飞烟灭。

  东海:不行,我们一定要治好你的病!况且,你答应过我,咬着牙,也要硬撑着活下去。你从来不是食言的人,难道这一次,要食言吗?

  七嬷:谁说我从来不是食言的人?我一辈子,有些事,说一不二,有些事,说了还食言。你当县长,难道就事事都有办法吗?有些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东海:师母,师母!

  无应。

  东海(向护士):快喊大夫!(又向七嬷)师母,你一咬牙,有啥事撑不过去呢?这一次,你要撑不住,我可就小看你了。你无论如何,必须给我撑住!

  3.七嬷主治医生家内/日

  七嬷的主治医生家客厅内,东海正与医生坐在沙发上说话。

  医生(屁股只在沙发上坐了一点点,向东海欠着身子,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我就说么,她的儿女怎么会这么多!你这个县长,还有县委书记、有关部局长纷纷到医院探望,我才知道,她原来是本县的风云人物武七嬷。她的病并不严重,我完全有把握让她恢复健康。

  东海:没有武七嬷,您就别想在这里见到我了。我这阵,恐怕正在山里打柴哩。“滴水之恩,当以泉涌”,我必须救下她。希望您能给我说实话,如果稍没把握,就让我们转往省医院。

  医生:脑溢血,是疾病中的地震。说不严重,又严重,她的血管已很脆弱,移动很可能引起大量出血,人很有可能死在半路。

  东海:我一听见“死”字就害怕。

  医生:你就放心吧!还要我怎么说呢?我已经一再向你们这些亲属和县领导打保证了,“人我能治好,万无一失。”

  东海:这么说,老人家又要逢凶化吉了。好,拜托您了!

  医生:看似暴发突然的病,其实得病都有个过程。武七嬷年纪大了,又有恩于你们这么多人,而且你们个个没权就有钱,她个人经济条件也不错,为什么不早早到医院来体检体检?

  东海:我们早就要带她来体检,不知多少次了。她这个人怪,别人的事,总是十万火急,自己的事,总是将就着过。非但不肯,还让我们最好给自己体检体检。说老年人倒下没什么,年轻人倒下,才是伤心事。老年人,有病不知最好。知道了,一个病就变成了两个病,多了一个心病。爱她,就不该让她多一个心病。她个性太强,除非自己管不了自己,我们都拿她没办法。

  医生:哈,武七嬷真是个大怪人!

  东海:好,不多打扰您了!

  起身要走。

  医生(也起身):刘县长,你的皮包忘了。

  东海:忘了您就捡上。一点小意思。

  医生:刘县长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快拿走!

  东海:身为县长,我最不应该这样。可是我太爱我师母了,就例外一次吧!

  医生:不行,不行,你得拿走!

  东海:别客气。只要您治好我师母的病,我真的会感激涕零的。如果那样,别说这个,我还永生欠着您的哩。

  医生(送东海出门,回屋,心声):嘿,连县长都送红包,谁是正人君子呢?到手的馅饼,就不能丢开。老太婆的孝子孝女这么多,而且个个出手大方,我拿红包,开的处方上名贵药品又拿回扣,这一回,着实可以大赚一把了。

  4.七嬷主治医生家内/日

  主治医生家内,春燕又在座。

  医生(色迷迷地望着那美女):武总出手,可真大方!

  春燕:只要您让我母亲站起来,我再送您一辆小车。

  医生:武总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

  春燕:不是开玩笑。小车能有我母亲的命值钱吗?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话?

  医生:母女俩都是大款,我怎能不相信?好歹我也是本县的名医,武总也请相信我。

  春燕:我们不是亲母女,但情同母女。天底下,情最重!(掏出手帕拭泪)在我内心最冰冷的时候,她给了我温暖。在我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她给了我资助。山里女人,地位卑微,人也多活得卑微。武七嬷也是山里女人,她活得也卑微,可她能时不时,就强悍地超脱卑微,变得高尚、伟大起来。您笑了。分明是在讥笑我用高尚、伟大这种词,来说一个卑微的山里女人。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还是要说,是那个卑微的山里女人武七嬷,用她的高尚、伟大,让我明白,女人怎样才能强悍。因为她强悍,过去我想回报她,她也不需要。现在,终于到了她需要我,我也能回报她的时候了。

  医生:得机会,就抓住。武七嬷也是强人,错过这个机会,说不定就没机会报答她了。

  春燕:我正是这么想的,谢谢大夫!大夫,敢问一下,您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怎么那么看人?

  医生:没毛病。在感性认识武总么!

  春燕:我还当您在性感认识我哩。

  医生:哈哈,武总有意思!

  春燕:不只有意思,还放肆!

  5.七嬷主治医生家内/日

  医生家门铃响起。

  医生(开门,满脸笑容):快进,快进!

  七嬷女儿、女婿进了医生家。

  医生:坐,请坐!

  七嬷女儿(递上一个红纸包,跪下,哭声):大夫,求您一定要救下我妈!

  医生(笑容不见了,接过红纸包,厌烦地):这算什么?快起来!你妈包在我身上了。正忙,就不陪你们说话了。

  七嬷女婿:那我们走了。

  医生:慢走!不送。

  丈夫拉起妻子,离去。

  医生:红包就得用红纸包着吗?笨蛋!(打开纸包,数钱)才五千。哼,还是大款的女儿吗?明明是小气鬼的女儿!

  6.住院部病房内/日

  七嬷躺在病床上,东海、春燕、秀珍、武家几个侄子则站在病房地上。

  姜老四、三姑、大春、二春与花花进来。花花已十几岁。

  花花(扑了过去,抓住七嬷的手,哭唤):大姑,大姑!

  七嬷(睁开眼,眼神无限慈爱,伸手无力地抚着花花的头,强笑着,声音微弱):花花,大姑把你的林子分了,你怨大姑吗?

  花花:大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要大姑好过来。没有大姑,姬家就剩我了。大姑,你别丢下我!

  七嬷:人老了,就有个死,好闺女,不难过。好好念书!一样姬家姑娘,你跟大姑要两样活法,将来做个有学问的女人,啊!

  花花点着头,泪流满脸。

  三姑:那天都是死老头子,把亲家母闹病的。

  姜老四:我要知道亲家母会病,那天打死也不闹。胡闹!我一辈子,怎么尽做些胡闹的事?

  七嬷:要死的人了,我不想跟亲家公再计较。可怜花花,姬家再没人让她靠了。她总是姜家的亲骨血,只要好好把她养成人,我这姬家的女子,在地下也对亲家感恩不尽哩!

  姜老四(点了点头,落泪):难得亲家母宽宏大量,不跟我计较。别说要死的话,没事。亲家母是要强人,怎么会轻易倒下去呢?过上十天半月,亲家母准又活蹦乱跳了。

  7.住院部楼道/日

  东海、秀珍、春燕等送姜家老夫妇及大春、二春、花花出了病房。

  楼道站了十几个七嬷在武家的侄子。

  秀珍:这样吧,老人家住院期间,由我们在外工作的照顾。我们一上班,来去就不方便了。出院后休养的时候,由春燕和你们武家这些侄子照顾。现在你们先回去,忙你们的吧。

  护士:真是的,武七嬷的亲属这么多,住院部都变成闹市了。

  春燕:也行,咱们先回去。等老人家出了院,咱们轮流照顾。

  姜老四:看人家亲家母把人活的,没儿子比我这有儿子的人还强!

  8.病房内/日

  病房内,姬杨、东海等守在床边。

  医生进来。

  医生:病人吃什么了没有?

  姬杨:已经三天了,不说吃,也不要喝。

  医生:不吃不喝,内分泌物刺激空肠胃,会引起出血的。给进流食吧!

  9.病房内/日

  护士给七嬷插导管时,她睁了睁眼,神情痛苦。

  进流食完毕,护士取出导管。

  七嬷全身抽颤着,欲吐。

  东海:撑住!师母,撑住,别吐!

  七嬷还是把流食吐了出来。

  医生(进来):怎么回事?

  东海:一喂流食就吐。

  医生:再喂一次!

  七嬷无力地摆了摆手。

  东海:师母,你是病人,得听医生的,啊!

  护士又在给七嬷插导管喂流食。

  东海(看着七嬷的痛苦样直流泪,哭声):撑住,师母!你是最能撑的人。

  七嬷又把流食吐了出来。

  东海:师母,你怎么就撑不住了呢?你撑不住,叫我怎么办呀?

  七嬷(也流下了泪,心声):孩子,我真想吃,真想撑着活下去。可我活,就得活得实在,绝不肯废物一样空活着。好孩子,别费事了,让我赶快死吧!不让我赶快死,就是在让我活受罪。你忍心吗?我也生你的气了。

  医生:看来,她的肠胃,暂时还不能接受食物。算了,过几天再喂。

  10.主治医生办公室内/日

  东海和主治医生对坐在办公室内。

  东海:一天天过去了,师母就是不吃饭。你们每次给进流食后,她必大吐一场,用了多少止吐药也没用。“人是铁,饭是钢”,这样下去,怕不行吧?

  医生:病人的肠胃,一段时间内,还不能接受食物。输上十几天液,就好了。

  东海:单靠输液,能行吗?

  医生:怕什么?植物人单靠输液,也能维持几年哩。

  东海:我心里有些不塌实。您要说实话,到底有没有绝对把握?没有,就让我们转院。

  医生:没有绝对把握,我敢给大名鼎鼎的武七嬷治病吗?不过你们要想冒险,就只管把她运往省城吧。

  东海:您说哪里去了?没有人愿意拿亲人的生命来冒险。

  11。病房内/日

  姬杨、东海神情温暖,在为七嬷翻身、按摩。

  东海:慢点,轻点!

  12.病房内/夜

  秀珍:屙下了。

  秀珍和七嬷女儿在为七嬷擦下身,动作仔细、轻柔。

  画外七嬷心声:“床上病人,床下罪人”,难为孩子们了,也叫我太难为情了。老天,老天,我能做的都做了,就别让孩子们跟着我受罪受脏了,快把我接去吧!

  13.病房内/日

  东海坐在七嬷头边,满脸忧虑的神色。

  医生进来。

  东海(忙站起):我师母没事吧?

  医生:没事。几十天开始吃饭,几个月开始坐立,半年健步行走。得时间!神医能使这么严重的病人,一下子站起来。可世上只有名医,没有神医。

  东海:那就好。我也不指望出现什么奇迹。只要没有危险,别说半年站起来,一年两年站起来也无所谓,永站不起来也没什么,只要我在人世,能常看到慈祥的师母就好。我会把老人家照顾得好好的。

  画外七嬷心声:唉,难得孩子们的好心!可怜他们不知道,我那天被救醒后,就没再昏迷过。我知道这种病,命保住,也会落个瘫痪,什么也做不成,什么都得人照顾。我武七嬷,断不做活死人。只恨老天不从我愿,没有让我一倒就死。事到如今,我只好用不吃不喝,来把自己饿死了。

  画外悲歌声:

  上有日月,

  人不可苟活。

  我归去,

  斩钉截铁。

  14.主治医生办公室内/日

  主治医生办公室内,东海、姬杨、秀珍、七嬷女儿站在医生面前。

  医生(慢条斯理地):让护士叫你们亲属来,是通知你们,病人肠胃出血,大小便也尽是血,心、肾极度衰竭,已无救,请亲属将她搬回家中料理后事。

  东海他们傻了半晌。

  东海(怪怪地笑):是不是我师母病情好转了,您一高兴,就吓唬吓唬我们,逗着玩吧?

  医生:这是逗着玩的事情吗?

  东海(怒):医生,我都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的。要不是你脑袋有毛病,就一定是我耳朵有毛病?

  医生:都没有毛病。刘县长,你应该比别人冷静,怎么还说这种话?世事是真的,人是假的,谁能长生不死?我劝你们,想开些吧!

  姬杨:谁说我姑姑要死了?不许你说一个死字!

  医生(残酷地):她的确是要死了。

  东海(失去理智,拳头紧捏,眼睛血红,吼):狗肏的,你不是一再保证万无一失吗?要不我们早把师母转别的医院去了。你误了我的师母。她是我的老娘,还我老娘,还我老娘的命!

  医生(冷冷地):拿拳头说话,你还像个当县长的人吗?

  东海一拳打去,医生嘴角即刻青肿。

  东海还要打,秀珍忙拉住了他。

  东海:我就拿拳头说话。当县长怎么了?当县长就不是娘生娘养的?你吃人饭,不说人话,不做人事,我当县长,也拿拳头跟你说话。

  医生(捂着脸,站起):我怎么不做人事了?单脑溢血,我绝对能救。她无救,是因别的并发症。身体的病好治,心病难治。明眼人谁看不出,武七嬷是有意饿死的。不是我无能,是她不想活。她不想活倒好,我倒显得无能了。我怎么给你刘大县长和别的领导交代?怎么给亲属交代?谁还敢让我治病?我的损失怎么说?你们跟我闹,我跟谁闹去?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大为震惊的样子。

  东海(心声):我们竟然一直不知师母,是在有意饿死自己!可回头再想一想,的确如这个混帐医生所言。我们天天守在跟前,谁的眼睛也没瞎,怎么就看不出来呢?身为孩子,眼看着老母饿死,竟让亲爱的武七嬷活活饿死,此罪岂可恕?我不甘心!(向姬杨他们喊)赶快送师母去省医院!

  姬杨他们急急离去。

  东海(已出了医生办公室,又回过头来,挥着拳头,吼):别以为你一点责任也没有,哼!

  医生(待东海他们走远了,才抓起桌上的台历,扔到门口,又过去踢了门一脚,吼):县长怎么了?你是县长,就可以揍人?狗屁县长!你们那个武七嬷,明里全国林业先进什么的,暗里还不知有多大的黑洞哩。她要不是心怀鬼胎,怎么会畏罪自杀?活人闹鬼!罪人是她,你们倒向我兴师问罪!

  不想东海又冲了回来。

  东海(揪住医生领口,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你再骂一句武七嬷?凭什么说她有黑洞?她纯洁如雪,纤尘不染!凭什么说她是畏罪自杀?她自己任劳任怨,鞠躬尽瘁,病了却不想拖累别人,才故意要饿死自己的。你懂她吗?你知道这世界上有“高尚”两个字吗?骂我一万句也没事,你再敢骂一句武七嬷,我就揍死你。我就是狗屁县长,揍人县长,专揍的就是你这号人!

  秀珍(赶来):算了,算了,救大姑要紧!

  拉着东海离去。

  东海(走不多远又回头,吼):我师母要救不过来,永远是我心中之痛,我就跟你这号货没完。什么东西?只知道收红包,把人命不当回事,你还是人吗?

  医生(颓然坐在椅上,揪着头发,叹):这个武七嬷真怪,能活不活,非死不可。毁了,阴沟里翻了船,武七嬷不要命,也把我在本县的医名毁了!毁了,命把名,毁得灰溜溜的了!滑稽,洋相,笑话!

  15。省城/日

  姬杨抱着七嬷快步出了省城医院大门,上了停在街上的一辆轿车。

  东海、秀珍、七嬷女儿跟上。

  东海:快点,快点!快到别的医院,再看看去!

  七嬷女儿:不用了,晚了。省医院医生也说无救,咱们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东海:你是她的女儿吗?就是接受无救,也得救到心脏停止跳动呀。

  七嬷女儿:正因我是她的女儿,这个时候,得我来做主。东海哥,亲哥,还有外家的弟弟妹妹们,我太感恩你们对我娘的照顾了。回吧!我娘想活着回去,最后看看云梦山。咱们要是能满足她最后一个愿望,才算得上仁至义尽。

  姬杨:说的也是。

  东海:我简直像让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晕乎乎的。我还是个当县长的人,怎么会把事情,弄成这么个结果呢?

  七嬷女儿:好亲哥,不怪你,是我娘先放弃自己生命的。

  姬杨(向东海):大姑就是这样的人,一生里,有大追求,也有大放弃。

  东海:对,生命最宝贵,师母这次,是最大的放弃。她太爱我们了。爱,也害人啊!是对我们的爱,把她逼死的。她要稍不爱我们些,就肯稍拖累我们些,也就不至于这么做。(哭)师母,你怎么能做得出呢?让我们怎么能接受呢?天哪!

  姬杨(也哭了):这样的结果,对大姑太不公平了。可结果已经这样了,我们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东海:好吧,回云梦山!

  姬杨:还要尽全力,让大姑活回云梦山。你开我的车吧!免车颠,让大姑病情恶化,半路去世,我得抱着大姑。

  东海哭着上了“仪征”车。

  秀珍(哭声向东海):几天没睡,开车小心!

  东海(哭声):知道,走吧!

  “仪征”车跟在轿车后面,缓缓驶离省城。

  开车的东海,依然哭泣不已。

  16.公路上/日

  轿车内,姬杨抱七嬷于半空,另几个人在旁伸手扶着。

  画外姬杨心声:唉,“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寸草,怎能报得三春晖呢?大姑,好大姑,发子虽没顾得把你交托给我,可他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我代他报答你的养育之恩。眼看着把你饿死,我不只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发子。

  姬杨的手机响了。

  秀珍(取过姬杨手机,接电话):哦,哦。我们已在回来的路上。

  17.县城路口/日

  七嬷的女婿带着十来岁的儿子,戚然等在县城路口。

  轿车和“仪征”车过来。

  轿车没有停。

  东海停下仪征车,无言,只有泪。

  七嬷女婿向东海点了点头,也无言,只有泪。

  父子俩上了车。

  车又在行路。

  18.后山村七嬷大侄子家院子/日

  七嬷武家的侄子们聚在大侄子家的院子里。

  大侄子(抹泪):到县医院看七娘时,听医生说一定能好,又见床前围了一伙人,插不上手,我就准备等七娘出院后,接到我家养病。我把家里最好的房间都腾下了,收拾得干干净净,早早备下了各种营养品,只等多年没在武家住过的七娘,回来与我们共享天伦之乐,也让众人看看,无儿的七娘,儿孙满堂。谁知刚打电话一问,他们说七娘不行了,正在回来的路上,要我们在云梦山等着。唉,七娘疼了我们一辈子,我们一点孝心也没尽上啊!

  人人泣不成声。

  小侄子:七娘又没亲口向我们说要葬云梦山,我们不在云梦山等了,干脆半路去抢。管杨子他们怎么个想法,只要七娘昏迷不醒,我们抢也得把七娘抢回后山,葬进武家祖坟。武七嬷,是我们姓武的老娘亲!

  另一侄子:固塬八十一个村寨,哪一个村寨的哪一个为娘的,有七娘好。我们遇了这么个好娘,是祖坟风水好。七娘葬祖坟,祖坟风水越好,越福荫后人。我们不能把这好事,让给旁人。

  小侄子:别说风水!七娘好就好,关风水是个屁。我们爱七娘,就想把她葬入祖坟,死了我们娘儿们,也能在一块儿。

  大侄子:就这话,我们死了,也要跟我们爱的七娘在一块儿!当初七爹骨灰撒云梦山,有七娘老人家在,我们不好怎么样。现在七娘顾不得什么了,我们就按我们的心愿来!(哭声)弟兄们,至爱的,是娘。走,抢娘去!

  众侄子(哭声大喊):走,抢娘去!

  19.公路上/日

  小侄子开着卡车行在公路上,后面跟着一长列各种农用车。大侄子坐在小侄子旁边。

  小侄子:前面那辆轿车后面,像是跟着七娘的小车。

  大侄子:七娘一定在轿车里,挡住轿车。

  小侄子便连连鸣笛,开车行在路中间。

  轿车、“仪征”车停下,东海下了车。

  武家众侄子也停车下来,围了轿车。

  东海: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七嬷女儿(下车,扑入大侄子怀里,哭声):大哥,咱娘不行了。

  众侄子无不泪流满面。

  大侄子(拍着七嬷女儿脊背,哭声):好妹妹,哥哥们就是接娘来的。娘是咱武家的娘,得回咱武家,受咱武家后人世世代代祭祀。

  东海:这可不成,师母要上云梦山。

  大侄子(搡了东海一把,哭吼):这是家事,不是公事,轮不到你当县长的说话。武家的事,外人一边歇着去!

  东海:声那么大干吗?看吓着了师母。

  大侄子(忙低声问七嬷女儿):妹妹,咱娘还醒着?

  七嬷女儿点了点头。

  大侄子(擦干泪,上了车,一看见七嬷,又止不住眼泪长流,忙又擦干):娘,亲娘,你的孩儿,接你老人家来了!

  七嬷(睁开了眼,声音尖细发颤):老大,你的说话声,咋有些不对?莫不是病了?怎么在这儿?刚才吵什么?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大侄子(忍不住哭了,跪下,抓住七嬷的手):人都成这样了,心还操不完!都是娘太爱操心,才成这样的。出了事,娘还能管么?什么事也没出,我们是来接娘回去的。武家你的侄子们,你的亲孩子们,一个不拉,全来了。

  七嬷(流下了泪):没想到你们对七娘这么有心,只可惜七娘再疼不上你们了。(泪如泉涌)春旺那兔崽儿,还打人家的孩子吗?

  大侄子(好容易忍住哭,强笑着):娘问你那大曾孙啊?乖了,不打人家孩子了,还成了散财童子。一有好东西,眨眼不见,就散了朋友。朋友蛮多!

  七嬷(笑了):好,是我们武家的后人!心肝儿,你不知道,七娘是匹野马,轻易没人能驯服。只你七爹,有一条能把七娘驯得服服帖帖的鞭子。那鞭子,就是他的良善。春旺良善才朋友多,朋友多了将来也好闯天下。只是“交人需胜己”,得叫他交那些上进的孩子才是。

  大侄子连连点头。

  姬杨:回去再说吧!

  七嬷:好,先让我活回云梦山再说。

  大侄子:云梦山终到底不是你的,我们再说也是你的侄子。娘,你是咱们武家的亲娘,跟孩儿们回咱武家吧!

  七嬷:不是我不想回咱武家。四十多年太可怕了!我姓姬的护云梦山林子四十多年,云梦山把我的魂牵住咧!人回去,魂也不得回去。你也知道,我从小没娘,是吃百家奶长大的,人也就活的不光是姬、武两家的人,是百家人。云梦山,是百家的山。孩子,还是把我埋在百家的山好!

  大侄子(下车,招手把众兄弟叫到一边):七娘比谁都脑子清。她老人家要葬云梦山,谁敢违她的心?算了,上云梦山吧!你们没见,杨子他们为叫七娘舒服,把七娘连抱带扶在半空里。我看着都觉不好意思。人家尽在世孝,咱们倒争死后孝,好意思吗?算了,算了!

  20.姬发窑洞内/夜

  七嬷已躺在盘龙凹姬发窑洞内的土炕上。姜小山、陈琳、姬杨他们和众武家侄子站在地下。

  七嬷(嘴唇干焦,无力而死死抓住小侄子的手不放):好孩子,当初为你交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七娘老是给你发凶。你千万别记恨七娘!

  小侄子(哭声):当初我就不记恨七娘。爹娘管我,是为养老。七娘管我,又为自个什么呢?我怎会记恨七娘呢?

  大侄子:天晚了,我们还要回去。明日来,再说吧!

  七嬷:我的肠子头,你是怕我太劳累吧?我为你们,再做不成什么了,就剩下了说。多说几句吧!活路开了,明日就忙你们的,不来了。(泪水汹涌)我这一生,给待我好的人的报答,就是好好活人。我好好活人,他们就高兴。给恨我的人的报复,也是好好活人。我好好活人,他们就不高兴。孩子们,我要待你们还好的话,就好好活人,叫我在地底下高兴。

  众人点着头,无不泪水潸然。

  大侄子:让七娘歇歇!咱们先把家里安顿一下,再来陪七娘。

  众侄子退出。

  七嬷(向站在脚地的东海他们):这些天,你们把我都惯坏了,硬舍不得赶你们去上班。我累咧,你们罪也受够咧,都歇吧!

  东海:看着师母睡着了,我们就去歇。

  七嬷:我咋就修来这么大的福气?唉……满地的孝子!

  姬杨扶着七嬷的腿,东海取掉她下身垫的卫生纸。秀珍端来温水,七嬷女儿给擦洗了下身,陈琳垫上新的卫生纸,小山掖好被子。

  姬杨(轻轻拍着七嬷):好了,睡吧!

  七嬷泪水无尽。

  七嬷的外孙(笑着):我掼着姥姥睡,我也惯一惯这老小孩儿。

  七嬷:宝贝儿,外婆可什么也没给你留下。

  外孙:怎么没留下什么?人家一听说我是武七嬷的外孙,就另眼相看。我以有你这样的外婆为荣。外婆给我留下的是无形资产,精神财富。

  七嬷:人生在世,求平顺安稳,也不妨冒冒险,闯闯祸。说不定祸不是坏,还是好呢。

  外孙:我不懂。

  七嬷:我也是老来才懂。你发子舅爷买下这云梦山,是姬家的祸,是大家的福,小坏大不坏。

  外孙上炕,侧身躺下,手搂着七嬷。

  七嬷(又向女儿):娘一生,疼得孩子多,到你身上就疼得少了。

  七嬷女儿:话不能这么说。娘不疼得孩子多,我哪有这么多兄弟姐妹?日后多少靠山!

  七嬷:是武七嬷的女儿,通大情,达大理。孩子们,从你们待我,信你们会到各自爹娘跟前好的。谁不把爹娘放在心上,谁就不是人子。再忙,也要抽空回去听听爹娘的唠叨,吃娘做的一碗饭。今儿能吃上娘做的饭,明儿怕就永吃不上了。

  众人只会点头。

  21.窑洞外/夜

  武家侄子们或蹲或站,守在窑洞外。

  姬杨迈着疲惫的步子出了窑洞。

  大侄子:睡着了?

  姬杨:睡着了。说话太多,睡后嘴唇就破裂出血,上下嘴唇都被血黏住了。

  大侄子(哭):唉,可怜的七娘!

  姬杨也哭了。

  大侄子:看样子,七娘精神蛮好。你们该让在医院住着,或者还有救。就是没救,也该救到最后一口气。

  姬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亲人交代才好?开始是有救的,都怪我们粗心,后来确实无救了。

  大侄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杨:一言难尽!我能说的,是只有接受现实。

  大侄子:我们不能接受。反正七娘现在精神蛮好,我们想再送到医院去救。

  众侄子:我们都是这个意思。我们有难,七娘从来是不到最后,绝不放弃的。

  姬杨:这是回到云梦山,她才有了精神。大概是回光返照吧?

  大侄子:也难说,说不定明天越见好了。明天要是七娘还好精神,我们一定送医院。

  姬杨:只盼!明天再说吧。

  22.窑洞内/夜

  秀珍哭泣着,正在用温水给七嬷浸开被血黏住的嘴唇。

  23.土场/日

  天刚亮,一辆大卡车停在土场,从车上下来了三姑、大春、二春、花花。

  花花满脸的泪,飞奔向窑洞。

  姬杨(迎上,搂住花花):好妹妹!

  花花(仰头看着他):大姑真不行了?

  姬杨(点了点头):把眼泪擦干,再进去!要笑着,别让大姑伤心!

  花花(哭声):我笑不起来。

  姬杨:那也要擦干眼泪。

  花花擦干眼泪,在门口停了半刻,才进了窑洞。

  二春、大春扶着三姑,也进了窑洞。

  24.姬发窑洞内/日

  窑洞内,七嬷闭目而睡。

  花花轻手轻脚来到炕边。

  秀珍:睡着了。

  花花坐在炕沿上,轻抚着七嬷。

  三姑等站在一边。

  七嬷(突然睁开眼睛):是花花吗?

  花花:是我,大姑。

  七嬷:睡梦里觉你来了,没想到你真来了。

  花花:听说大姑病好了,我就来看看。

  七嬷(伸手搂住花花):好了,好了。今生有缘做姬家的女儿,是我的福气。同是姬家的女儿,大姑当然最想的是你。

  花花:我也最想大姑。

  花花头伏在七嬷怀里,忍不住泣不成声。

  七嬷:莫哭,我的孩子!

  花花:大姑的病到底好了,我是高兴得在哭。

  七嬷(哭声):真是病好了,大姑才回来的。好孩子,大姑读了些书,也知道点科学知识。自然规律,不可抗拒。万物都有时,种有时,收有时,生有时,死有时。大姑当活时,好好活了,活成了个烂老婆子,万一有个想不到,那也是死时到了,没什么伤心的。有道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我万一没有了,有你,咱姬家就没到最后,就没完。咱姬家门里的人,都要强。要强没错,只是再怎么要强,也得好好活着。大姑爱你爷爷、你爹,可也恨他们。人,当活就活,当死就死。他们年轻轻的,当活时,却死了,怎能不叫我恨呢?你还小,来时还多,无论如何,得好好活着,活成个烂老婆子,啊!

  花花哭点着头。

  三姑(拉住七嬷一手,哭声):我的老妹子,亲人!

  七嬷(强笑着):咱们这一茬女人,年轻时,谁有我壮实?唉,老来倒硬朗不过人了。病是好了,可谁知没个变化呢。我这一辈子,经的亲人死太多,心都疼烂咧。怕万一老天会接我走,又不想让花花眼看着,回来的时候,就没让给你们说。想不到,你们到底还是知道了。我死最丢不下的,就是花花。可怜她没爹没娘,万望亲家把她拉扯成人!

  三姑流泪点头。

  七嬷血顺嘴角流了下来。

  三姑忙从褂下抽出帕子来给她拭着。

  七嬷:他三姑来了好,给我洗洗身子,梳梳头。箱子里有你女儿给我做的一身衣服。我舍不得穿,留着做寿衣。你就给我换上吧!

  三姑取出衣服,是一身黑布裤褂,另外还有白布袜和圆口黑绒面鞋各一双。

  三姑忍不住抚衣而哭。

  七嬷也哽咽起来。

  花花(抚着七嬷,哭声):大姑,你会好的。别伤心!

  七嬷:好孩子,我没伤心。你也别伤心!

  25.森林/日

  森林里,万花丛中,姜小山正领着护林员在掘墓坑。

  一护林员:只掘个墓坑,棺材什么的,都不要?

  小山:都不要。七嬷要跟发子一样,土中来,土中去。

  26.姬发窑洞内/日

  三姑等已给七嬷梳洗完毕,除过鞋外,衣服也穿好了。

  七嬷(向姬杨):让我坐在土场上,看看林子吧!

  27.窑洞外/日

  盘龙凹土场上,放着一把椅子,上面铺着厚厚的褥子。

  姬杨抱着七嬷,东海等围随着,出了窑洞。

  七嬷(看着站在窑洞外的武家侄子们):你们昨晚没回去?夜深天凉的,你们在外面守我,不知多冷,唉!

  大侄子:回去了。刚刚才来。好天气。七娘今个气色见好了。

  七嬷:我也觉好多了。

  车所长和县林业派出所林警也站在外面。

  七嬷:你们来干什么?

  车所长:我们放心不下,就来了。

  七嬷:没事。山里各家都分到了林,不会再有人毁林了。

  姬杨抱七嬷到土场,让她坐在椅上。

  三姑站在椅侧,年轻人站在椅前。

  外孙和花花跪地,分别抱着七嬷一脚于怀。脚上穿着白袜。

  武七嬷头靠椅背,目凝远方。

  乾坤浩荡,山高水长,众山头繁花似锦。

  七嬷:美,美!美山美水,总能美人情怀!

  久久,她微垂眼皮,怜看孩子们,怆然涕下。

  七嬷(闭眼皱眉,若有所思,忽然睁眼望着东海,眼光含着无限期待):我万一有个死,就把杨子推到前面咧!

  东海(拍了拍姬杨肩头):师母放心,我们是护绿铁军。您的帅旗,永在云梦山飘扬。只要杨子一声呼唤,我们无论在哪儿,都会朝着您的帅旗赶来的。

  七嬷(吃力而微微地点了点头,又向三姑):亲家母也老天拔地了,站着不腿疼?坐下吧!

  秀珍忙提了把杌子来。

  三姑就坐在七嬷侧前方。

  七嬷呼吸急促起来,张着口,发不出声来。

  一辆小车停在土场边。芳珍和春燕下了车。

  两人急步到七嬷跟前。

  七嬷呼吸如拉风箱,只会看着她们泪水长流。

  春燕(擦着七嬷的泪水,哭声):医生说你不要紧,我就忙自个的去了,准备等你回来再照顾。没想到,这下永尽不上孝心了。嬷子,我一点心,也没给你尽上哇!没有你当初,怎有我今日?嬷子,亲娘,我再没法子报答你了哇!

  大侄子(哭声):娘恩谁能报?兄弟妹子们,趁老娘亲还能看见,咱们给她行个大礼吧!

  说着,先跪下,白首叩地。

  除过三姑,众人都跟着跪下,长长伏地,重重磕头,个个磕头至出血。

  三姑忙站起,小脚不稳,打了几个趔趄。

  春燕(忽跪直身子):恩难报,也得报恩。我准备拿出一部分资金,至少绿一万亩荒山,权当是在报答您老人家的恩。

  七嬷(脸上露出笑意来,竟又发出了声音,声音自然很微弱):好,好!说什么老当益壮,老来就不行了,就得看后人。早以先那个愚老头儿,望着满堂儿孙,只盼能移走家门前的几座大山,好让脚下一马平川。如今我这笨老婆子,望着满地孩子,也只盼尽绿云梦山周围的十万亩荒山,好一了心中夙愿。好,好!

  众人(大震,都跪直身子,热泪盈眶):一准,我们一准了您心中夙愿。

  七嬷(猛然扶椅而起,鬓角白发大抖,声音竟如往日那样粗厚雄浑):好,孩子们,谢你们让我死得开心,太开心了!宝贝儿,我没虚活一世。再活一世,我还为你们到死!不笑我狂,我本泼妇,死也让我泼开来死。自来爱听苦调唱英雄,有谁肯为我一吼?

  众人骇绝,呆看着她。

  姬杨(突然哭吼):山,高连天。脚立山巅,天在下面。问天下,谁似我,立志高远?

  七嬷(猛拍椅扶手,响遏行云而吼):好!孩子们,是当脚踏实地,立志高远,把人活美,把事做美!

  声未落,她便口鼻出血,眼中也泪血滔滔滚出。

  三姑打了一个噤,身子软摇了几下,半跪半蹲于地。

  七嬷捂腹重重倒回椅上,头往肩膀上一歪,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尚响着痰堵似的咕咕声。

  众人鸦雀无声。

  春燕最早清醒过来,忙爬起用衣袖给她拭着血。

  少顷,咕咕声不闻。

  三姑(颤声唤):他七嬷,亲家母!

  了无应声。

  两串血珠,红颤颤地挂在七嬷眼角,只落不下。

  三姑(咽声):亲家母起身了。唉,真是“虎死不舍威”!好一个武七嬷,活得英豪,死得气壮,一世威名不虚!

  花花(颤摇着七嬷的腿,声音低低地哭唤):姑姑,姑姑!

  外孙:姥姥,姥姥!

  仍无反应。

  花花、外孙有哭无声。

  七嬷女儿(突然拖长声而哭):娘啊,受苦受难一生的娘啊,把心操碎了的娘啊——!

  众人大哭。

  28。土场上/日

  一副担架,置于土场。

  众人放七嬷平躺于担架上,然后不分男女,错杂坐守于四周。

  姬杨咬破指头,以血在白绢上写了个引魂幡,为:心常挂念意常牵,慈情眷眷;正气树人还树木,功德巍巍。

  一辆出租车停在土场边,从里面跳出一个大胡子老头儿,戴着顶很洋气的毡帽,穿着身半新西服,原来是姜老四。他提着一个大提兜,里面满装着奶粉、酥糕、水果等。

  姜老四(奔进土场,一看见三姑就歪声丧气吼):死老婆子,来也不叫上我!我就那么丢你人吗?(突然看见了躺在担架上的七嬷,神色一下子变怒为悲,摇摇晃晃到跟前,坐地把提兜放在七嬷头边,摘下毡帽,低头而哭)都是忤逆儿子死老婆子,害得我来晚了。好亲家母,你活跟人不一样,死也跟人不一样,连个吹鼓手也不请!如今又不是没钱,他们倒舍不得给你设灵堂,摆花供。我这吃食,就供在你面前吧!(抖着手,从提兜里掏出食品来,摆在七嬷头边)死人没嘴有耳朵,亲家母,你能听见我在哭你,是么?我只当你十天半月,又活蹦乱跳哩,没想到你这回倒下,再不得起来咧。唉,亲家母人强命不强,云梦山把你压垮咧!我悔把女儿嫁给那臭小子,不悔跟你做亲家。你明明见不得我,可我就是没法让我不敬你。情重于山,亲家母为人有情,固塬人谁不敬亲家母?(鼻涕眼泪,接连不断地流向了那大白胡子,女人一般拖长声哭了起来)好亲家母,为什么死的是你这个大善人呢?为什么不让我这个伤天害理的狗东西死呢?好亲家母,我情愿替你死啊!

  一辆农用车又停在土场边。

  姬杨爹娘下了车,搂着七嬷尸体大哭。

  姬杨爹:大妹子,你给我们家留下了多少好处。孩子们再也没有亲亲的姑姑了啊!

  29.土场上/日

  黄昏前,盘龙凹土场上。

  众人面向武七嬷默立。刘东海脖子上,还挂着七嬷送给他的那个小小骨坠。

  车所长突然朝天一鸣枪。

  刘东海(泪如雨下,哭声):武七嬷,我们舍不得送您走,又不得不送您走。武七嬷,任何对您的赞美,都不是溢美,都发自我们内心。武七嬷,您活人,为自己的少,为别人的多,抚养弃儿、资助贫困学生,白发苍苍了还超越生命极限,造绿护绿,福荫后人。这是人间大爱,是对人类命运、对生命的终极关怀。激情的搏击,满含热血的爱,沉痛的悲天悯人,处于底层却追求崇高,使您一身,集着黄土高原妇女的千古高风,使您一生,始终诠释着善良的美丽和正义的伟大。您人品的高贵,可以粪土历史上的所有皇后。您在我们心目中,正是那种母仪天下的女人,是真正的高原皇后!您已然成为我们心目的神圣!我们永远最敬您,最爱您!亲爱的武七嬷,您走好!

  车所长和林警朝天连连鸣枪。

  刘东海在前,姬杨在后,跪地半晌,然后慢慢而平稳地抬起担架。

  车所长(沉痛地):武七嬷,您慢慢走,好把云梦山美丽的景色,再看一遍!

  一片男女悲声里,担架上了山路。

  30.山路上/日

  送丧队伍行在林间小路上。

  大侄子(打着引魂幡在最前面,一走一哭):一辈子穷忙苦干,省吃省穿,心里眼里只有旁人的七娘啊,咱舍不得你走哇!你一走,就再没操心咱的上辈亲人了哇!

  七嬷平躺在担架上,两手交叉置腹,面容看上去比生时还端庄。

  一条长长的麻绳,系在担架前端。

  肩搭麻绳为七嬷“牵棺”的第一人,是三姑。她虽手中撑着根棍子,却还是走路跌跌撞撞的。然后是姜老四、姬杨爹娘。

  姬杨爹声声叫着“大妹子”,哭得弯着腰,花白的头都低到了膝下。

  四位长辈之后“牵棺”的,是下辈,不别男女,无分远近,牵着麻绳随便排作一列。两个堂弟架着七嬷女儿。

  担架之后,八位全副武装的林警,执枪护送。

  突然,林中传来一男子的悲声:美酒洒地,敬大好人武七嬷!

  送丧队伍的人,都一惊。

  林中又传出那男子的悲声:长歌,当为英雄而哭。武七嬷,是大好人,也是我们山里的英雄。乡里乡亲们,为给我们的女英雄壮行色,长歌当哭吧!

  林中急鼓劲擂,唢呐长鸣。

  一壮汉(悲吼):娘啊,苦命的娘!为叫一方山好水好,为叫后世儿孙活好,苍天哪,咱热乎乎的亲娘,心疼烂血流尽,万唤不应咧!

  接着便传来无数男女高亢悲颤的吼声:苍天哪,咱的亲人留不住咧!留不住的亲人哪,亲人哪!

  送丧队伍一阵混乱,是大侄子恸倒在地。

  两个弟弟急上前搀起他。

  众人泪飞如雨。

  山民连吼三遍“亲人哪”,便吼起了无字眼苦调,似千钧之力,徐徐而出。

  吼声和鼓声、唢呐声,随送丧队伍而移动,但山民始终不出林。

  31.森林/日

  林里,男女老少山民目送着武七嬷在不归路上离去,离去。

  绿叶映衬着他们的脸。脸上满淌着热泪。

  一个山民(停住吼,哭声自言自语):多想把好人留住,可我们有心无力啊!武七嬷,这下我们永见不上你了啊!

  32.森林/日

  风摇树,花落满路。

  晚霞透过枝叶落于花上,使得花光色斑驳,变化无定。

  无数蝴蝶在送丧人前飞行,五彩缤纷。

  一只山鸡,从树枝上斜飞上天,翅羽闪着金属光泽,群鸟随飞上天。

  两只松鼠从路边薄荷草里蹿上了树,蹲在枝杈间,看着送丧人,摆尾如旗。

  有青蛇缠树,状如枯藤。

  更有一条灰狼,远远的扫帚大尾支地,横蹲路中间,目光如磷火闪闪,看着送丧人走近,才默然起身,慢慢离去,去又不时回头。

  送丧队伍从画面消失。

  森林里,那低昂的鼓声、高亢的唢呐声和浑厚的无字眼长吼声,戛然而止。

  悄无声,悄无声,突然枪声冲天,悲声大作,吼声高亢,鼓声、唢呐声激越。

  狼嚎哀切,杜鹃的鸣声如泣,黄鼬的叫声如诉。

  夕阳落下,云漫群山,林海苍茫。

  壮丽的晚霞从天边一直倾泻到了山顶,孤独的雄鹰在云端飞翔。

  劲飞的雄鹰,在五彩天光里,幻化成了武七嬷。正站在高空一朵形似莲花的白云上,微笑盈盈,目光慈爱地望着满是绿色、生机勃勃的人间。

  字幕:姬氏家族前赴后继,费时半个世纪之久所奏交响曲《绿色生死恋》,终于感动了山里人。其人虽死,保护云梦山绿色者却不绝,真可谓曲终人不散。君在黄河头,姬氏家族在黄河尾。姬氏家族如此护绿,正是为与君共饮清清黄河水,君当不会无动于衷。

  (第二十五集完)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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